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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篇(2)


  山峰的活力仍影響著埃萊娜,她真讓人喜歡。她喚來痛苦,對它進行蔑視。我再次借著車頂燈的微光仔細察看我的眼睛。毫無疑問,這皺紋昨天晚上還沒有,是今天白天才長出來的。生活已在我的皮膚上刻下新的痕跡。現在,想起要在這汽車裡度過一個可怕的夜晚,我便感到恐懼。我得不顧一切地睡覺,消去這難看的皺紋。狂風吹得我們搖搖晃晃,高山像一件短上衣,圍在我們四周。

  埃萊娜很快就恢復了理智,勸我去找人幫忙。吉米·亨得裡克斯和他那一連串悅耳的歌曲已幫不了我們什麼大忙。我嚴嚴實實地穿著翻毛高腳皮鞋和厚厚的滑雪運動衫,帶了一些餅乾和一把幾乎照不到腳的手電筒。埃萊娜在暖暖的車中等待我:油箱滿滿的,發動機還能轉幾個小時。我鑽進夜幕之中,寒風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我後悔拒絕了埃萊娜的建議,她說要代我去,並說要男人去冒險這種慣例真是荒謬。說到底,是她讓我們陷入這困境當中的。她就像被慣壞的孩子一樣固執,希望出意外。雪可不溫柔,它像玻璃一樣割人,每片雪花都是一把要刺我的匕首,在融化之前要燙一燙人。

  夜幕重重,樹木深受折磨,發出「喀嚓喀嚓」的響聲。我從未挑戰過任何危險,生活的艱險已足以使我心驚膽戰。我艱難地前進,風吹割著我,左右開弓擊打著我的臉,讓我暖和。我試圖沿著路邊那一溜產樹脂的黑魆魆的大樹前行。它們對我很照應,就像是穿著制服的侍者,默默地端著盒子:他們的任務是接雪。有時,一陣狂風吹來,搖動著樹枝,一堆堆白色的粉末亂七八糟地落下來。我低聲唱著歌,給自己壯膽,輕得幾乎都聽不見。惟一能聽見的,除了水似的冰淩聲還是冰淩聲。

  過了一會,我習慣了黑暗,發現左邊的林下灌木叢中有一條車子似乎能通過的小路,我鑽了進去。我陷人樹底下厚厚的雪堆之中。幾分鐘後,我出汗了,氣喘吁吁。我跌跌撞撞走了好幾分鐘。岩石出現在樹縫當中,還有冰凍得格外堅硬的墓碑。我陷入了這片白茫茫的冰雪當中,突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將消失在某條溝壑當中,受到野獸的攻擊。哪個傻瓜敢肯定地球會重新暖起來?雪減輕了腳步聲,使這世界變得靜悄悄的。最後,我相信看到遠處有一道微光,但馬上又消失了,我跑過去,路上摔倒了兩三次。當我漸漸地靠近時,我分辨出一座木屋的輪廓,若隱若現,只有兩層,一個窗戶透出一道微光。我用手電筒打著悲愴的信號。我爬上剛剛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幾個臺階,把門敲得「咚咚」響。

  「請問,有人嗎?幫幫我,我迷路了!」

  沒有任何回答。我退了幾步,繼續大聲喊叫。我曾看見二樓那亮著的惟一的燈光現在熄滅了。門上既沒有鐘,也沒有門鈴和門環。我沿著屋子黑乎乎的外牆,歇斯底里地叫道:「幫幫我,我和太太在路上拋錨了,求求您了!」

  我的話有氣無力,剛說出來就被狂風堵了回去。一定有人在屋裡偷窺,不給我開門。我像蜘蛛一樣觸摸著牆,試圖弄清房間的位置。我嗅著空氣,想聞到人類存在的氣息。我在每個窗前都踮著腳尖,但百葉窗拉下了,我什麼都看不清。我雙手做成喇叭狀,放在嘴邊,大聲講述自己的不幸遭遇,讓自己變得更有說服力。我沒有省略任何細節,說出了自己的身份。年齡和埃萊娜的年齡。我甚至把汽車的特徵和車牌號碼也說了出來。我想絕對向他們證明,沒有任何可怕的東西。半夜三更對著一座寂無聲響的屋子說話,那種感覺真是奇特。

  這自言自語把我自己都弄害怕了,我停下來,心裡詛咒著屋主的自私。他看見了我,卻躲了起來。我被凍得渾身發抖,垂頭喪氣。我艱難地尋找大路,沿著自己尚未被覆蓋的腳印往回走,我加快腳步,讓埃萊娜獨自留在那裡這麼長時間,我感到很擔心。還是那些可怕的冷杉,披著雪白的皮毛,彼此緊緊地靠在一起,像守著一個秘密。我再也邁不動腿了,滑雪滑得我兩腿酸痛,現在又感覺到了。這個小插曲將用盡我剩下的那一點兒體力。沒有比度假更累人了,也許您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雪花撲向我,就像瘋狂的昆蟲,它們織著密密的網,我在其中幾乎喘不過氣來。終於,我找到了像戴著風帽一樣的汽車,兩盞車燈艱難地穿透黑暗。埃萊娜一看見我就按響了喇叭。我的頭髮眉毛一片白,就像一個消失在大浮冰中的探險家。她急死了,後悔讓我一個人去。我把結果告訴了她,她感到很不安。還有更嚴重的呢:由於寒冷,發動機無力,一小時後就將熄火。溫度下降得很快。我們將在一塊冰冷的裹屍布底下消失。得等待掃雪機的到來,我們得靠幾個水果和幾塊餅乾為生。埃萊娜道歉說惹了麻煩,答應送我一個禮物作補償:想到巴哈馬去過上一周嗎?我們淹沒在一種瘋狂飛舞、棉絮似的東西之中,準備整理過夜的地方。惟一使我感到鼓舞的,是我們的汽車很堅固。埃萊娜放低座椅,用袋子弄了兩個枕頭。她已用毯子把我裹起來,正準備分那一點點蛋糕。突然,一個陌生人出現在越來越暗的車燈前。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樣子,一張臉已貼在駕駛座那邊的車窗玻璃上,把堆積在那兒的雪都融化了。埃萊娜大叫一聲,蛋糕也掉了。兩隻眼睛在盯著我們,貼在玻璃上的那半邊臉肉乎乎的,十分蒼白。這雙眼睛從埃萊娜身上移到我身上,貪婪地盯著我們。一個聲音從這張可怕的臉上發出:

  「對不起,讓你們害怕了。我住在你們剛才去過的木屋裡。」

  我們的來訪者不得不提高聲音。他用手示意我們放低下車窗玻璃,以便能聽見他說的話。埃萊娜把窗開了一條縫,沒有開車門。

  「請理解我,我們提防轉來轉去不懷好意的人。我想小心為妙。」

  這些話是用一種粗暴的、幾乎是咄咄逼人的口氣說出來的。埃萊娜放心了一半,把窗降低了一格。

  「您是說您跟著我丈夫一直跟到這裡?」

  (我和埃萊娜約好,旅行期間我們以丈夫和妻子相稱,儘管我們還沒有結婚。)很難看清跟我們說話的那個人的模樣。一頂風雪帽遮去了他的半邊臉,我只看見兩片厚厚的嘴唇和掛著雪花的鬍鬚。他禮貌而冷漠,回話簡短。他把車停在彎道後幾米高的地方。他閉著車燈,開著「羅弗爾山」默默地跟著我。與其說是他還不如說是他的主人想殷勤地接待我們,他不過是個幹粗活的人。我們沒有猶豫太久:夜似乎很漫長,我的骨頭都差不多凍酥了。風在汽車四周呼嘯。我們下了車。我們的救星確實很矮小,幾乎是個侏儒。他的身材使我們放下心來。他的舉動看起來也許很怪,但他至少把我們拖出了困境。他替我們提了一些行李,又幫我們把車子推到路邊,免得被別的車輛撞上。這粗漢很結實。他沉著臉,要我們登上他的「四四車①」,然後坐在對他來說太大的方向盤前。我們是暴風雪中的遇難者,伴隨著一隻幾乎不會說話的奇怪的夜鳥。我們這個脾氣不好的恩人一言不發,把車一直開到木屋,好像幫助人對他來說是一種習慣似的。他說話之簡練使我大為震驚。「看起來很倔。」埃萊娜緊縮著靠在我身上,輕聲對我說。躲過了麻煩,我們感到一陣輕鬆。命運又一次朝我們露出了微笑。我們倆夢想著燒得旺旺的火、熱乎乎的晚餐和軟綿綿的床。

  ①四四車:車頭車尾都是四個輪子的車,善爬坡,防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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