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一五四


  「我冷,」斯諾登輕聲說,「我冷。」

  「你很快就沒事了,小夥子,」約塞連笑著安慰他說,「你很快就沒事了。」

  「我冷,」斯諾登又虛弱無力他說,他的嗓音聽起來像個天真的孩子。「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不知道再說什麼好,只得這樣答應著。

  「好啦,好啦。」

  「我冷。」斯諾登鳴咽著。「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約塞連害怕起來,動作也加快了。終於,他找到了一把剪刀。他小心翼翼地把斯諾登的工作服從傷口處往上剪開,一直剪到他的大腿根。隨後,他又繞著他的大腿筆直地剪了一圈,把那件厚厚的華達呢工作服一截為二。他正剪著,那個小個子尾艙機槍手醒了過來,看了看他,便又昏過去了。斯諾登把頭扭到另一邊,以便更加直接地盯著約塞連。他那疲倦、無精打采的眼睛裡閃動著一絲暗淡的光。約塞連心裡有點發虛,竭力不去看他。

  他又順著工作服的內側接縫往下剪。從那個裂開的傷口裡——那些疹人的肌肉組織仍在抽搐著、跳動著——殷紅的鮮血不停地往外湧。透過這些,他看到的是不是一根粘糊糊的骨管呢,——鮮血就像房檐上融化的雪水那樣分成許多細流往外流淌,不過,他的血又粘又紅,一流出來就凝固住了。約塞連沿著工作服的褲管一直剪到底,又動手把剪斷下來的褲管從斯諾登的腿上褪下來。褲管撲的一聲落在地上,裡面的卡其布短襯褲的底邊露了出來,其中一側浸透了血污,好像要用鮮血解渴似的。

  約塞連吃驚地看見,斯諾登赤裸的大腿是那樣光滑而蒼白,而他那白得出奇的小腿則毛茸茸地長滿細細的、捲曲的淡黃汗毛,看上去令人厭惡又毫無生氣,顯得很特別。這時他看清了,這個傷口並沒有橄欖球那麼大,但卻有他的手掌那麼長、那麼寬,而且非常深,裡面血肉模糊,只能看見血淋淋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就像新鮮的碎牛肉。約塞連看出斯諾登沒有生命危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傷口內的鮮血已經開始凝固了。在飛機降落之前,只要給他包紮一下,使他保持鎮靜就可以了。約塞連從急救藥箱裡拿出幾包磺磚藥粉來。當他輕輕地推著斯諾登,想叫他稍微側一側身子時,斯諾登哆嗦起來。

  「我弄痛你了嗎?」

  「我冷。」斯諾登嗚咽著。「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好啦,好啦。」

  「我冷,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傷口開始痛了,」斯諾登猛地縮了一下,突然哀怨地叫了起來。

  約塞連又發瘋似地在急救藥箱裡亂翻一通,想找支嗎啡針:可是只找到了米洛的紙條和一瓶阿司匹林。他一邊詛咒著米洛,一邊把兩片阿司匹林遞到斯諾登的嘴邊。他沒有水給他服藥。斯諾登幾乎令人察覺不出地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他不願意吃阿可匹林:他的臉蒼白蒼白的。約塞連摘下斯諾登的防彈鋼盔,讓他的頭枕在艙板上。

  「我冷。」斯諾登半閉著眼睛呻吟道,「我冷。」

  他的嘴唇開始發青。約塞連有點驚慌失措了,他不知道該不該扯開斯諾登的開傘索、把尼龍降落傘布蓋在他的身上。機艙裡非常暖和、出乎他的意料,斯諾登突然抬了抬眼睛,疲倦而友好地沖他微微一笑,隨後挪了挪屁股,好讓約塞連給他的傷口敷上磺安藥粉。約塞連幹著幹著便恢復了信心,重新變得樂觀起來,飛機闖進一股垂直氣流之中、劇烈地顛簸起來:約塞連突然吃驚地想起來,他把自己的降落傘忘在機頭那邊了。

  但是,這會兒已經沒有什麼辦法好想了。他一包接一包地把結晶狀的白色藥粉倒入那個血肉模糊的橢圓形傷口裡,直到把殷紅色全部蓋住。接著,他憂心忡忡地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壯起膽子伸出一隻赤裸的手抓起那些垂在外面的、漸漸變乾巴了的縷縷肌肉,把它們塞回到傷口中去。他急急忙忙地用一大塊藥棉紗布蓋住傷口,隨即把手縮了回去。這場短暫的嚴峻考驗總算過去了,他神經質地笑了笑。直接接觸無生命的肉體並不像他所預料的那麼令人噁心,於是,他一再找藉口一次次用手指頭去撫摸那個傷口,以確認自己是勇敢的。

  然後,他動手用一卷繃帶綁住那塊紗布。當他第二次把繃帶繞過斯諾登的大腿時,他看見在他的大腿內側還有個小洞。這是個圓圓的、有兩角五分硬幣那麼大的傷口,青紫的邊緣捲縮著,中間黑洞洞的,血已經凝固了。彈片就是從這兒穿進去的。約塞連在這個傷口上也敷上一層磺安藥粉,又繼續往斯諾登的大腿上纏繃帶,直到把那塊紗布包紮緊為止。接著,他用剪刀剪斷繃帶,把繃帶頭塞到裡面,打了個十分整齊的方結,緊緊系住繃帶。他覺得自己包紮得很好,得意地跪坐在自己的後腳跟上,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真誠而友好地對斯諾登咧嘴笑著。

  「我冷。」斯諾登呻吟著。「我冷。」

  「你很快就沒事了,小夥子,」約塞連安慰地抬了抬他的胳膊,向他保證道,「一切全都控制住了。」

  斯諾登無力地搖了搖頭。「我冷。」他又說。他的眼睛呆滯、暗淡,就像兩塊石頭,「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他越來越感到疑慮和驚慌。「好啦,好啦。不一會兒我們就著陸了,丹尼卡醫生會來照料你的。」

  可是,斯諾登還是不停地搖頭。最後,他稍微揚了揚下巴,朝自己的腋窩示意了一下。約塞連彎下腰盯住那兒,看見就在防彈衣的袖筒上方,一片顏色奇怪的汙跡從工作服裡滲透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停住不跳了,接著又激烈地咚咚跳個不停、跳得他透不過氣來。斯諾登的防彈衣裡面還有傷口。約塞連一把扯開斯諾登防彈衣的扣子,不由得尖聲叫了起來。斯諾登的內臟湧了出來,濕漉漉地堆在地板上,而且傷口裡面的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淌著。一塊三英寸多長的彈片正巧從他另一側的腋窩處射了進去。

  這塊彈片穿過他的腹腔,又在這邊的肋骨處打通一個大洞,把他肚子裡雜六雜八的東西全都帶了出來。約塞連又尖叫了一聲,伸出雙手使勁捂住眼睛。他嚇得渾身戰慄,牙齒格格打戰。他強迫自己再次抬眼看過去。他一邊看一邊痛苦地想,上帝造出的一切都在這兒了——肝、肺、腎、肋骨、胃,還有斯諾登那天午飯吃的煨番茄。

  約塞連最討厭煨番茄。他頭暈目眩地轉過身去,一手按住熱乎乎的喉嚨,大口大口嘔吐起來。他正吐著,那個尾艙機槍手醒了過來,看了他一眼,就又昏過去了。約塞連吐完之後,感到渾身疲乏無力,內心既痛苦又絕望。他虛弱地轉回身對著斯諾登。斯諾登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急促,他的臉也變得越來越蒼白。約塞連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夠救活他。

  「我冷,」斯諾登嗚咽著說,「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機械地嘟噥著。他的聲音小得根本聽不見。

  約塞連也感到冷,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斯諾登那可怕的五臟六腑髒兮兮地淌了一地。他死死盯住它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它們所包含的寓意是很容易領會的。人是物質,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把他從窗口扔出去,他就會摔下去;把他點燃了,他就會燒起來;把他埋入地下,他就會和別的各種垃圾一樣腐爛。靈魂離去之後,人就變成了垃圾。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成熟的時機決定一切。

  「我冷,」斯諾登說,「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好啦,好啦。」他扯開斯諾登的開傘索,把白色的尼龍降落傘布蓋在他的身上。

  「我冷。」

  「好啦,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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