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有達克特護士陪著,約塞連從來不感到孤寂。達克特護士切切實實地懂得如何保持沉默,而且不算過分地任性。廣闊無垠的海洋時時縈繞在約塞連的心頭,折磨得他痛苦不堪。達克特護士擦拭指甲的時候,他悲傷地懷念起死在水底下的所有人來。他們肯定已經超過一百萬了吧。他們在哪兒呢?是什麼樣的蟲子吃掉了他們的肉呢?他想像著他們在水中無能為力的樣子,想像著他們被迫大口大口往肚裡灌水的可怕情景。

  約塞連目送著遠處穿梭往返的小漁船和軍用汽艇,覺得它們顯得那麼虛幻,每回它們往遠處什麼地方駛去時,上面的人看上去那麼渺小,簡直不像有血有肉的真人。他望著厄爾巴島的石崖,眼睛不由自主地向空中尋找著一片蘿蔔形的絮狀白雲。克萊文傑就是在這麼一片白雲中消失的。他凝視著意大利霧茫茫的地平線,心中思念起奧爾來。克萊文傑和奧爾。他們到哪裡去了?

  有一天黎明時分,約塞連站在防波堤上,看到一捆圓木隨著潮水朝他漂移過來,等到離他近了,這捆圓木出乎意料地變成了一個溺死者泡得腫脹的臉,這是他這輩子見到的第一個死人。他渴望生活,急切地伸出手去牢牢抓住達克特護士的肉體不放。他心驚膽戰地仔細打量著每一件漂浮物,尋找著有關克萊文傑和奧爾的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跡象,做好準備迎接任何令人震驚的恐怖情景。但是,麥克沃特給他帶來的震驚卻是他始料不及的。

  有一天,麥克沃特駕著飛機疾風般穿過遠處的寂靜,突然出現在海灘的上空。飛機朝著海岸線惡狠狠地直沖過去,轟隆轟隆地吼叫著掠過海面上起伏不定的浮筏。此時,亞麻色頭髮、面容蒼白的基德·桑普森正站在浮筏上,他那裸露著的胸部肋骨根根突出,甚至在很遠的地方也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飛機飛過他頭頂的一瞬間,他笨拙地跳起身去摸飛機。也就在這時,一陣狂風卷過,不知是由於這陣風作怪,還是由於麥克沃特小小的判斷失誤,反正一閃而過的飛機飛得稍微低了一點,一個螺旋槳把他的身體一劈兩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甚至當時不在場的人也記得清清楚楚,透過震撼人心壓倒一切的飛機轟鳴聲,人們只聽到最短暫最輕微的「嚓」的一聲,隨即就看見基德·桑普森兩條蒼白乾瘦的腿不知怎麼地仍有幾根筋與那齊刷刷截斷的血肉模糊的臀部相連接著。這兩條腿在浮筏上一動不動地站立了一兩秒鐘才搖搖晃晃地向後翻倒在水裡,發出一聲微弱的濺水花的聲響。基德·桑普森的身體在水裡翻了個個兒,露在水面上的只剩下他那奇形怪狀的腳趾和灰白色的腳掌。

  海灘上亂成一團。克拉默護士突然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伏在約塞連的胸脯上歇斯底里地哭泣著。約塞連用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肩膀撫慰著她;另一隻胳膊則攙著達克特護士,她也正倚在他的身上,瘦削的長臉慘白慘白的,渾身戰慄,抽抽搭搭地哭泣著。

  海灘上,人人都在狂叫亂竄,男人像女人那樣尖叫著。他們驚慌失措地四處尋找著自己的東西,匆匆忙忙俯下身偷眼望著每一個緩緩湧上沙灘的齊膝深的浪頭,好象海浪會把某個血淋淋的、令人噁心的可怕器官,比方肝或肺之類,直接沖到他們的面前。那些在水裡的人全都奮力往外逃去。慌忙之中,他們竟忘了游泳,只知道哀嚎著涉水往海灘奔,粘糊糊的海水像刺骨的寒風那樣揪住他們,攔著不讓他們逃跑。基德·桑普森的鮮血濺得到處都是。許多人發現自己的四肢或軀幹上濺有血跡。他們恐怖而嫌惡地後退著,好像要竭力甩掉自己那可憎的皮膚似的。人人都在沒頭沒腦地亂竄。

  他們時不時地回頭瞥上一眼,目光中充滿著痛苦和驚恐。他們鑽進幽深陰暗的樹林,樹葉沙沙作響,虛弱的喘息聲和叫喊聲此起彼伏。約塞連發狂地拖著兩個跌跌撞撞的女人往回跑,連拉帶拽地催促她們快點走,接著又跑回去罵罵咧咧地扶起亨格利·喬,後者踩到了他拖在身後的毯子或者照相機殼上,臉朝下摔了一跤,撲倒在一灘稀泥上。

  中隊裡人人都已經知道這件事了。穿著軍服的人們也都在那裡狂叫亂竄,不過也有人一動不動地肅然站立著,好像紮了根似的,比方奈特中士和丹尼卡醫生。這兩個人目光嚴肅地伸長脖子仰望著麥克沃待那架闖了禍的飛機,看著它孤零零地在空中慢慢盤旋上升。

  「誰在飛機上?」約塞連一瘸一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前,憂鬱的眼睛裡閃動著焦慮和痛苦的淚光,急切不安地沖著丹尼卡醫生喊道。

  「麥克沃特,」奈特中士說,「他正帶著兩個新來的駕駛員進行飛行訓練。丹尼卡醫生也在上面。」

  「我正在這裡呢,」丹尼卡醫生焦慮不安地迅速看了奈特中士一眼,用一種奇怪而困惑的聲調爭辯道。

  「他為什麼不降落?」約塞連絕望地叫道,「他為什麼一個勁地往上飛?」

  「他大概不敢降落,」奈特中士回答說,「他知道自己闖下了什麼禍。」

  麥克沃特越飛越高。飛機發出嗡嗡的聲響,機頭朝上,平穩緩慢地呈橢圓形地螺旋上升,而後朝南邊遠處的海面上飛去,接著又折回頭,在小飛機場上空盤旋一圈之後,便往北飛越遠處黃褐色的丘陵地帶,不一會,飛機就上升到五千英尺以上的高空,引擎的聲音低得近似耳語聲。一頂白色的降落傘突然噗的一下在空中張開。

  幾分鐘之後,第二頂降落傘又張開了,像第一頂一樣一直朝著簡易機場的空處飄落下去。地面上毫無動靜。飛機繼續往南飛了三十來秒鐘。它依然保持著方才那種飛行方式,不過這種方式現在人們已經很熟悉了,毫無意外之處。麥克沃特揚起一側機翼,讓飛機優雅地傾斜盤旋著,然後轉了一個彎朝下沖去。

  「又有兩個人完了,」奈特中士說,「麥克沃特和丹尼卡醫生。」

  「我就在這兒呢,奈特中士,」丹尼卡醫生可憐巴巴地對他說,「我沒在飛機上。」

  「他們為什麼不跳傘?」奈特中士自言自語地大聲詢問道,「他們為什麼不跳傘?」

  「這樣做毫無意義,」丹尼卡醫生咬著嘴唇說,「這樣做根本毫無意義。」

  但是,約塞連突然間明白了麥克沃特為什麼不跳傘。他跟著麥克沃特的飛機狂奔著從中隊營地的一頭追到另一頭,懇求地揮動著雙臂沖他大聲呼喊,快降落吧,麥克沃特,快降落吧。然而,似乎沒有人聽見,當然不用說麥克沃特了。麥克沃特又轉了一個彎,擺動了一下機翼向地面致敬,啊,老天爺,他下決心了,飛機猛然朝著一座大山撞去。約塞連只覺得一陣窒息,喉嚨裡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悲歎。

  基德·桑普森和麥克沃特的死弄得卡思卡特上校心煩意亂。

  他決定把飛行任務提高到六十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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