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三八


  對約塞連帳篷裡的那個死人,陶塞軍士已經習慣性地接受了——這差不多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約塞連本人的說法——

  確實把他看做是約塞連帳篷裡的一個死人。其實呢,壓根就不是那回事。那傢伙只是個替補飛行員,還沒來得及正式報到,就在前線送了命。當初,他曾在作戰室停留過,詢問去中隊辦公室的路,結果,即刻被送往前線作戰,因為那時那麼多人都已完成了規定的三十五次飛行任務,而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又正巧為無法調集大隊部明確的機組成員人數犯難。由於他從來沒有正式被列入中隊的編制,所以,也就永遠無法把他正式除名。陶塞軍士意識到,有關那個可憐蟲的各種公文越來越多,永遠會引起沒完沒了的衝擊波。

  那個可憐蟲名叫馬德。對痛恨暴力和浪費的陶塞軍士來說,他們用飛機送馬德一路越過大洋,卻不過是讓他在到達後還不到兩小時就在奧爾維那托上空被炸個粉身碎骨,這似乎是莫大的浪費,實在令人痛心疾首。沒人想得起來他是誰,也回憶不出他長個啥模樣,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就更不用提了。他倆隻記得有個新來的軍官出現在作戰室,恰好趕上時間送死。每當有人提起約塞連帳篷裡的死人那件事,他倆總是很顯得尷尬,滿臉通紅。本該見過馬德的那僅有的幾個人,是他同機的機組成員,也都跟他一起被炸了個粉身碎骨。

  不過,約塞連倒是確切知道馬德是誰。馬德只是個無名小卒,從來不曾有過什麼機遇,因為人們知道有關所有無名小卒的事情只有一點——他們從來沒什麼機遇。他們非死不可。送了命的馬德,是地地道道的無名小卒,儘管他的遺物依舊雜亂地堆放在約塞連帳篷裡的那張帆布床上,差不多跟三個月前他從未到過帳篷的那天留下那些東西時一模一樣——所有那些東西在不到兩個時辰之後便都沾染上了死氣,就跟博洛尼亞大圍攻發動後的第二個星期出現的情形完全一樣。當時,四處彌漫硫磺氣味的煙霧,潮濕的空氣中散發著黴臭的死亡氣味,所有即將執行轟炸飛行任務的官兵都已沾染上了這股死氣。

  一旦卡思卡特上校主動要求讓自己的大隊去炸毀博洛尼亞的彈藥庫——駐紮意大利大陸的重型轟炸機由於飛行高度過高,沒能把它們摧毀,那就不再有絲毫可能逃避這次轟炸飛行任務了。每延遲一天,便不斷加劇大隊全體官兵的恐懼感和沮喪情緒。那種縈繞不散又難以抗拒的死亡意識,隨持續不斷的雨,漸漸地彌散開去,就像是某種具有腐蝕作用的慢性病,侵蝕一般地滲透了每個人痛苦的面容。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甲醛味。無處可以求助,即便去醫務室也無濟於事。科恩中校下令關閉了醫務室,所以,再也沒有人能上那兒看門診了。

  科恩中校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好不容易碰上的那個晴天,中隊竟神秘地流行起了腹瀉,大夥全都跑到醫務室就診,結果,迫使轟炸任務再次延期。暫停門診,又封了醫務室的門,丹尼卡醫生每逢雨的間隙,便高坐在一隻高凳上,以愁腸百結的不偏不倚的態度,默默感受著陰森森彌散開來的恐怖氣氛,仿佛一隻悒悒不樂的紅頭美洲鷲,棲息在醫務室封閉的門上的那塊不祥的手寫牌子的下端。這牌子是布萊克上尉當初開玩笑釘上去的,丹尼卡醫生始終沒把它取下來,因為這在他實在不是什麼玩笑。牌子四邊用黑色炭筆畫了一圈,上面寫道:「另行通知以前,醫務室暫停門診。家有喪事。」

  恐怖往四處擴散,鑽進了鄧巴的中隊。某日黃昏,鄧巴很好奇地把頭探進自己中隊醫務室的門,對著斯塔布斯醫生模糊的身影——他正坐在幽暗處,面前擺了一瓶威士忌和一隻盛滿飲用水的鐘形玻璃瓶——說起了話來。

  「你沒事吧?」他關切地問道。

  「糟糕透頂,」斯塔布斯醫生回答說。

  「你在這裡幹嗎?」

  「坐坐而已。」

  「我還以為不再有門診了呢。」

  「是沒有門診了。」

  「那你幹嗎還坐在這裡?」

  「我還能坐哪裡?去那該死的軍官俱樂部,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坐一塊兒?你知道我在這裡幹什麼?」

  「坐唄。」

  「我說的是在中隊裡,不是在帳篷裡。別再他媽的自作聰明了。

  你可知道醫生在中隊裡的職責?」

  「其他中隊的醫務室都給封了門,」鄧巴說。

  「不管誰病了,只要走進我的門,我就會禁止他飛行,」斯塔布斯醫生鄭重他說,「我才不在乎他們說什麼呢。」

  「你是不能禁止任何人飛行的,」鄧巴提醒道,「難道你不知道那命令?」

  「我會給病人打上一針,讓他徹徹底底躺倒下來,停止飛行。」

  斯塔布斯醫生想到這情景,不由得帶著嘲諷的興味笑了起來。「他們以為只要他們一下命令,就可以讓門診徹底停止。那些狗雜種。

  哎喲!又下雨了。」雨又開始下了,先是落在樹林裡,再是落在泥潭裡,然後便是輕輕地落到了帳篷的頂上,仿佛一陣撫慰的柔聲細語。「所有一切都是潮呼呼的,」斯塔布斯醫生極厭惡他說,「就連廁所和小便池都在氾濫,以此表示抗議。這討厭的世界整個就像是一處藏屍處,臭氣熏天。」

  當他停止了說話,四周靜得似乎沒了邊際。夜幕落了下來。彌散著一種極度的孤獨。

  「把燈打開,」鄧巴建議道。

  「沒電。我也懶得啟動自己那台發電機。以前,我救別人的命,常常從中得到極大的快感。現在,我實在不知道救人性命究竟還有什麼意義,既然他們反正都得死。」

  「哦,意義到底還是有的,」鄧巴肯定地對他說。

  「是嗎?有什麼意義?」

  「意義就在於,盡你的可能讓他們多活一些時間。」

  「你說的不錯,但是,既然他們反正都得死,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訣竅就是別考慮這個問題。」

  「別談什麼訣竅了。救人性命究竟有什麼意義?」

  鄧巴默默沉思片刻。「誰知道呢?」

  鄧巴不知道。轟炸博洛尼亞一事,本該讓鄧巴欣喜萬分,因為時間一分鐘一分鐘走得慢悠悠的,幾個小時拖得像幾個世紀那麼長。然而,他反倒感到痛苦,因為他知道自己即將送命。

  「你真的還想要些可待因嗎?」斯塔布斯醫生問道。

  「是替我朋友約塞連要的。他確信自己馬上會送命的。」

  「約塞連?究竟誰是約塞連?約塞連,到底是什麼名字?前天晚上,在軍官俱樂部喝醉了酒跟科恩中校打架的那個傢伙,是不是他?」

  「沒錯,就是他。他是亞述人。」

  「那個發了瘋的狗雜種。」

  「他倒是沒那麼瘋,」鄧巴說,「他發誓不飛博洛尼亞。」

  「我正是這個意思,」斯塔布斯醫生說道,「那發了瘋的狗雜種,或許只有他一個人才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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