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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大多數的皮子和牛皮紙或硬紙板差不多。他得意地看著自已仍然高高蹺起的腳。她感到他們來到了一個陽光明媚的島上,這裡是和平的世界,由健全的神智所統治,陽光永遠照耀,這座上帝賜福的好靴子島。她對他產生了好感。「讓我來看看你會不會系鞋帶。」他說。他對她那個不結實的系法大不以為然,用自己創造的法子系給她看。一旦系好了,就永遠不會散開;他三次系好她的鞋帶,又三次把它解開。

  為什麼在他彎腰給她系鞋帶這個完全不相宜的時候,她卻被對他的同情折磨,因而在她也彎下腰去時,血湧上了她的臉,想到白己的麻木無情(她曾稱他為演戲的人),她感到眼睛發漲、淚水刺痛了眼睛?他在給她系鞋帶時,她覺得他似乎是個無限悲愴的形象。他系鞋結。他買靴子。在拉姆齊先生所走的人生旅途上無人能幫助他。但就在她想說點什麼、也許可能說出點什麼的時候,他們來了——卡姆和詹姆斯。他們出現在平臺上。他們慢吞吞地並肩走了過來,兩個嚴肅、滿臉愁容的人。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帶著這麼一副樣子走過來?她不禁感到有點不高興;他們可以快活一點;現在他們要出發了,她自己沒有機會給予他的東兩,他們可以給他;她這時突然感到一陣空落落的;一陣灰心大意。她的感情來得太晚了;現在這份感情出現了;但他已不再需要了。他變成了一個有身份的老人,根本不需要她了。她覺得受到了冷落。他把一隻背包行肩上一背,把小包分給大家拿看著——有好幾個捆得不怎麼樣的牛皮紙包呢。他打髮卡姆去拿件斗篷。他看上去完全像個為遠征作準備的隊長。

  然後他掉轉身去,穿著那雙出色的靴子,踏著堅定的軍人的步伐,抱著牛皮紙包,領頭沿小路走去,孩子們跟在後面。她覺得兩個孩子看上去像是被命運奉獻給了某種嚴峻艱巨的事業,而他們順從地去了,他們年紀還不大,還能默然追隨在父親的身後,但他們神色黯淡的眼睛卻使她感到他們在無言地忍受著某種超出了他們年齡的痛苦。就這樣他們走出了草坪,莉莉覺得自己似乎在看著一支隊伍前進,儘管步履不很堅定,勁頭不很足,但靠著某種共同的感情的力量的驅使,他們組成了一個小小的連隊,給了她奇特而強烈的印象。他們走出草坪時,拉姆齊先生有禮貌地但十分冷淡地舉起一隻手向她致意。

  但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啊,她心裡想,立刻發現並沒有人向她索取的同情使她苦惱,想要得到表達。是什麼使這張臉成為這個樣子的?是一夜又一夜的思考,她猜想——思考關於廚房桌子的現實性吧,她記起了在她不清楚拉姆齊先生究竟想些什麼的時候,安德魯當時給她的那個象徵性回答。(她想到,他被炮彈的碎片擊中,當場就死了。)廚桌是某種想像中的、嚴肅的東西;某種赤裸的、堅硬的、非裝飾性的東西。它並不多彩;棱角分明;絕對的平淡無奇。

  但是拉姆齊先生總是盯著它,決不允許自己的注意力被分散或受到欺騙,直到他的臉變得疲憊嚴峻,具有了這種深深打動她的樸實本真的美。這時她又想起(她仍站在他離去時她站的地方、手裡拿著畫筆),煩惱也侵蝕了他的臉——一些不太高尚的煩惱。她猜想,關於那張廚桌的思考他一定也有過疑慮;那張桌子是否真實;他花在它身上的時間是否值得;他究竟能否找到什麼結果。他有疑慮,她覺得,不然他就不會對別人有這麼多的需求。她疑心他們有時深夜所談的就是這些;於是第二天拉姆齊夫人就顯得很疲倦,而莉莉就會為某件可笑的小事對他發火。但是現在沒有人和他談那張桌子了,或是談他的靴子、他怎麼打結;他像只獅子尋找能夠吞食的獵物,他臉上的那一絲絕望和誇張的表情使她驚恐,使她拉緊裙子裹住自己。

  接著她回想起他突然恢復了生氣(當她誇他的靴子時),突然振奮起來,突然恢復了活力和對於普通的凡人小事的興趣,但這些也迅即消失改變(因為他總是在變,從不掩飾),變成了她從沒見過的最後的那個樣子,她承認,這使她對自己的煩躁易怒感到羞恥,因為他似乎已經擺脫了煩惱和奢望,不再希望得到同情和稱讚,進入了另一個境界,仿佛被好奇心所吸引,和自己或別人進行著無聲的交談,在她目力不能及之處走在那小小的隊伍前面。真是一張非同尋常的臉!園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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