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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十章

  不會忘記的,她想,一面把他剪下來的一些圖片收拾起來——一台冰箱,一台割草機,一位穿著晚禮服的紳士——小孩子什麼都不會忘記的,因此一個人說什麼,做什麼都事關重大,他們上床以後才能感到輕鬆。這時她用不著顧忌任何人,她可以獨處,可以處於自然狀態。這正是現在她常常感到需要的——思考;哦,甚至連思考也不要。只要靜默;獨自一人,一切外擴的、絢麗的、語言的存在和行為都消失了;人懷著莊嚴感縮回自我,一個楔形的隱秘的內核,是別人所看不見的。

  儘管她直挺挺地坐著,仍繼續在織襪子,但正是這樣她感受到了自我;而這個擺脫了一切身外附屬之物的自我可以自由地從事最奇特的冒險。當生活的活躍程度暫時減低時,體驗的領域顯得無邊無涯。她想像,人人都感到具有這種無窮的內心資源;她自己,莉莉,奧占斯塔斯·卡邁克爾,無一不會感到,我們的外表現象、人們以此瞭解我們的東西簡直十分幼稚的。在這個表層之下是一片黑暗,不斷擴展,深不可測;但是,時不時地我們會浮上表面,你們就是通過這看到我們的。她似乎感到白己內心的眼界無邊無垠:那裡有一切她從未看見過的地方;印度的平原;她覺得自己正在羅馬掀開一所教堂的厚重的皮門簾。這個隱秘的內核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因為沒有人能看見它。沒有人能夠阻止它,她狂喜地想道。有自由,有寧靜,最可喜的是能把自己完整地置於穩定鞏固的檯子上休息。

  根據她的經驗,作為生活中的人她永遠無法獲得休息(她此時用毛衣針織出了一個精巧的花樣)。只有作為一個楔形的隱秘的內核才能得到。失去了作為個人的存在,你也就失去了煩惱,焦急,躁動;每當一切聚合在這種和平、這種安息、這種永恆之中時,她的唇間便會湧出戰勝了生活的歡呼;她想到這兒停頓了下來,眼光往窗外看去,和燈塔的三道閃光中最後那道長而穩定的光束相遇,這是屬￿她的光束,因為總是在這個時刻懷著這樣的心情凝視它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將自己和所看見的事物中的一個聯繫起來;而這個事物,這道長而穩定的光束,就是她的光束。

  她常常發現自己坐在那裡凝視,坐在那裡凝視,手裡拿著活計,一直到自己變成了她在凝視著的東西——比如說那道光束。它會將她心中埋藏的某一兩句話提升出來,就如這句——「小孩子什麼都不會忘記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會忘記的」——她就會重複這話並開始在後面加上,會結束的,會結束的,她說。會來到的,會來到的,突然她補充說,我們都在上帝的手心裡。

  但是她馬上就為自己說了這樣的話而生氣。這話是誰說的?不是她,她是不小心說了不是她本意的話。她從織的毛線活上抬起眼睛,眼光和第二道光束相遇,她覺得就像她自己和自己的目光相遇,只有她才能這樣探索自己思想和心靈的深處,把那個謊言、任何謊言滌除乾淨。她在讚美那道閃光時也毫無自負感地讚美了自己,因為她和燈塔的閃光一樣嚴厲、一樣洞察、—樣美麗。

  這真奇怪,她自思,—個人如果獨處,怎麼就會偏向於東西,無生命的東西;樹木、溪流、鮮花;感到它們表達了你;感到它們成了你;感到它們懂得你,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你;感到一種無法理喻的柔情(她看著那道長而穩定的光束),就像是對自己的一種柔情。她手中的毛衣針停在那兒一動不動,專注地看啊看,這時從她的心底繚繞飄起、從她生命的湖上升起了一層薄霧,一位新娘來迎接她所愛之人。

  她怎麼會說出「我們都在上帝的手心裡」這麼—句話來的?她感到奇怪。在真話裡不知不覺溜進來的不實之辭使她惱怒不快。她又接著織毛襪。哪一個上帝能創造出這個世界來?她自問。她頭腦中一直緊抓著這個事實,世上沒有理性、秩序、公正;有的只是痛苫、死亡、窮人。無論什麼樣卑鄙的背信棄義行為在這個世界上都會出現;她知道這一點。沒有長久的幸福;她知道這一點。

  她十分沉著地織著襪子,嘴唇微微縮攏。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習慣性的嚴峻神情下她的臉部線條變得僵硬鎮靜。以至當她的丈夫經過時,雖然心裡正在想哲學家休謨長得如此肥胖臃腫,陷進了泥沼。因而咯咯笑了起來,也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存在於她的美貌深處的嚴峻,這使他感到悲哀。她的冷漠令他痛苦,他走過她身邊時感覺到自己無法保護她,當他來到樹籬前時,心裡很難過。他無法幫助她。他只能站在一旁看著她。而且,可恨的事實是,他使她情況更糟。他易怒——容易因小事生氣。為燈塔的事他發了脾氣。他往樹籬中看去,看著它交錯的枝條,看著它那黑暗的深處。

  人,拉姆齊夫人覺得,總是抓著一些零星事物不情願地把自己從孤獨中擺脫出來,如某種聲音、某種景象。她側耳傾聽,但四周一片靜寂;板球已經打完了;孩子們都在洗澡;只有大海的潮聲。她停止了編織;拿起棕色長襪的一頭,讓襪子在手裡垂了一會兒。她又看見了那道光束。她看著這道穩定的光束,在她的疑問中帶有諷刺,因為當人一旦醒來,各種關係就變了,燈塔光束的無情與冷酷,和她是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使她俯首聽命(她夜裡醒來,看到它俯身越過他們的床鋪,投到地板上),但是儘管她有這些想法,她仍著迷地、神魂顛倒地看著它,仿佛它在用銀色的手指輕撫著她大腦中某條未知的脈管,這脈管的破裂將使她充滿快樂,她曾經體會過幸福,極度的幸福、強烈的幸福,燈塔的銀白色光芒使波濤洶湧的海面稍稍明亮了—點,當天光消退,大海失去了蔚藍的顏色,燈塔的銀光隨著純檸檬色的海浪翻滾湧漲,擊碎在海灘上,她眼中湧出狂喜,無限的快樂之波卷過心田,於是她感到,足夠了!這就足夠了!

  他回過身來看見了她。啊!她真美。他想,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美。但是他不能和她說話。他不能打攪她。現在詹姆斯離開了,終於只有她一個人了,他急切地想要和她說話。但是他決意不去打攪她。此時她的美、她的悲哀使她處於和他疏遠的狀態。他將聽任她這樣,於是就一聲不響地從她身邊走過;雖然她顯得這樣冷淡,他無法觸及到她,無法做任何事來幫助她,這很傷他的心。如果不是她在這時主動地給了他她知道他不會開口向她要的東西,他仍會一聲不響地從她身邊走過的。但她叫了他一聲,從畫框上取下綠披巾,向他走去。因為她知道他想要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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