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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這時她想起了剛才正要說的關於拉姆齊夫人的話。她不知道自己會如何表達:但肯定會帶有批評性質。那天晚上她的專橫使自己很生氣。她順著班克斯先生看拉姆齊夫人的目光望去,心想沒有哪個女人能夠像他祟拜拉姆齊夫人那樣祟拜另一個女人;她們只能一起在班克斯先生給予她們的庇蔭下尋求安身立命之所。她沿著他的目光望去時把自己的不同的目光加了進去,一面心裡在想,毫無疑問她是最漂亮的人(現在正低著頭看書):也許還是最好的人;可是仍和你在那裡看到的完美的形態不同。

  但為什麼不同,怎麼個不同法?她問自己,一面把調色板上一堆堆藍色綠色顏料刮去,她感到現在它們就像沒有生命的泥土塊,然而她發誓明天她要賦予它們以靈感,強近它們按她的意志動作、流淌。她究竟不同在何處?她的內在精神是什麼?如果你在—張沙發的角落裡發現了一隻手套,從手套彎曲的手指上可以毫無疑問地斷定這是拉姆齊夫人的,那麼用什麼來瞭解她的本質呢?在速度方面她如一只鳥,在直截了當方面她如一枝箭。她任性;她咄咄逼人(當然啦,莉莉提醒自己,我考慮的是她和女人間的關係,我比她年輕得多,是個小人物,住在布羅普頓街)。她打開臥室的窗子。她關上門。(她這樣開始試圖在腦子裡想像拉姆齊夫人的生活情況,)她深夜到莉莉這裡來,輕輕敲一下房門,身蔔裹件舊皮大衣(她的美貌總是這樣襯托出來的——匆匆而就,但恰到好處),她總是要把隨便什麼拿來表演一番——查爾斯·坦斯利丟了雨傘;卡邁克爾先生哼哧哼哧吸鼻子;班克斯先生說,「蔬菜失去了鹽分」。

  這—切她都能熟練地學出來,甚至惡作劇地歪曲一番;然後她走到窗前,假裝必需走了——已是黎明時分,她可以看見太陽正在升起——她半轉過身子,更為親密地但仍舊不斷笑著堅持說,她一定得,明塔一定得,她們都一定得結婚。因為在這整個世界上,無論她得到什麼樣的榮譽的桂冠(但是拉姆齊夫人覺得她的畫毫不足取),或獲得了什麼樣的勝利(也許拉姆齊夫人曾有過自己的一份勝利)——說到此處她神情變得憂鬱悲哀,回到椅子旁——無可爭辯的一點是,一個沒有結過婚的女人(她輕輕地把莉莉的手握了片刻)失去了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房子裡似乎充滿了熟睡的孩子,拉姆齊夫人在凝神傾聽;充滿了罩暗了的燈光和有規律的呼吸聲。

  啊,可是,莉莉會說,她還有父親;她的家;甚至,如果她敢於說出口的話,還有她的畫。但這一切和結婚相比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小孩子氣。然而,隨著夜的過去,晨光撩開了窗簾,小鳥不時在花園裡吱吱鳴叫,她會拼死鼓足勇氣,力陳自己屬￿普遍規律之外;她為之辯護;她喜歡單身的生活;她喜歡按本性生活;她不適於婚姻生活;於是便不得不迎接拉姆齊夫人的無比深邃的眼睛的嚴肅的盯視,面對拉姆齊夫人的簡單的定論(她現在又像孩子般天真了):她親愛的莉莉,她的小布裡斯柯,真是個傻瓜。

  後來,她記得,她把頭靠在拉姆齊夫人的懷裡,笑啊,笑啊,笑啊,想到拉姆齊夫人帶著永遠不變的沉著冷靜要去支配她完全不能理解的命運,莉莉幾乎是歇斯底里地笑著,拉姆齊夫人就坐在那兒,單純而嚴肅。莉莉現在已經恢復了對她的認識——這就是手套的那只彎曲的手指。但是她深入進去的是什麼樣的神聖禁區?莉莉·布裡斯柯終於拾起頭來,眼前就是拉姆齊夫人,對引起她大笑的原因渾然不知,仍在對她的命運進行著支配,但是現在已經去掉了任何任性的痕跡,代之以如終於雲開霧散後的天空般的清澈——就像靜臥在月亮旁的那一片小小的天空。

  這就是智慧嗎?這就是知識嗎?還是說,這是美的又一次欺騙,好把所認知的不徹底的真理纏結在一個金色的網中?或者她是否在心中鎖著什麼秘密,莉莉·布裡斯柯確信,如果世界要繼續存在下去,人們就必定會有此種秘密?不可能誰都像她那樣狼狽地過僅能糊口的日子。但是如果他們知道這秘密,他們能把所知道的告訴她嗎?她雙臂摟著拉姆齊夫人的膝蓋坐在地板上,挨得盡可能地近些,想到拉姆齊夫人永遠不會知道她所感到的那份壓力的原因,不禁微微一笑。

  她想像在這個和她軀體相挨的女人的思想和心靈的秘室中、就像帝王墓室中藏著財寶一樣,樹立著刻有神聖銘文的碑石,如果你能琢磨出這銘文的意思,便能得知一切,但它決不會自動坦率的奉獻出來,揭示於眾。需要什麼樣的愛或狡黠的手段才能奮力進入這些秘室之中?用什麼方法才能和你崇拜的對象結成不可分的一體,猶如倒進同一個罐子裡的各種水一樣?肉體能達到這一境界嗎,還是在大腦錯綜複雜的通道中精妙地交織起來的思維?抑或是心靈能達到這一境界?人們稱之為愛戀的感情能將她和拉姆齊夫人結為一體嗎?因為她渴望得到的不是知識而是合一,不是石碑上的銘文,不是可以用人類已知的任何文字寫下來的東兩,而是親密本身,這就是知識,她頭靠在拉姆齊夫人的膝上想道。

  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沒有!她頭靠在拉姆齊大人的膝上時,什麼也沒有發生!然而她知道,拉姆齊夫人的心頭儲藏著知識和智慧。她曾問過自己,如果每一個人都這樣把自己封藏起來,你又怎能對他們有這樣那樣的瞭解呢?只能像只蜜蜂,被空氣中某種既摸不著又嘗不到的香甜或刺鼻的氣味所吸引,出沒於穹隆狀的蜂巢之中,隻身漫遊在世界各國荒涼空曠的天空中,然後又出沒在充滿嗡嗡聲的忙碌的蜂巢中。那蜂巢就是人們。拉姆齊夫人站起身來:莉莉站起身來。拉姆齊夫人走了出去。此後很多天,如同在一場夢後感到夢中人身上起了某些微妙的變化,莉莉心頭一直縈繞著那嗡嗡聲,比拉姆齊夫人說過的任何話都要清晰。當她坐在客廳窗口的柳條扶手椅裡時,在莉莉眼中她具有一種莊嚴形態:一個固拱頂殿堂的形態。

  莉莉的目光和班克斯先生的目光平行直射向坐在那裡給膝旁的詹姆斯讀故事的拉姆齊夫人。但是當她仍在看著時,班克斯先生卻已經收回了他的目光。他戴上了眼鏡。他退後了兩步,他抬起了手。他微微眯起了他清澈的藍眼睛,這時莉莉才從沉思中驚醒,看見了他在幹什麼,她像一條看見了一隻舉起來要打它的手的狗那樣身子不由地一縮。她真想一把把畫從畫架上抓下來,但她對自己說,總得讓人看的、她做好準備去承受別人看她的畫這一可怕的考驗。總得讓人看的,她說,總得讓人看的。如果非得讓人看不可,讓班克斯先生看比讓別人看使她少感到恐慌一些。但是讓任何人看到她三十三年生活的殘餘,她每一天生活的積澱、混雜著她一 生從未吐露從未提示過的隱秘,實在是太痛苦了。但同時卻又令人感到極其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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