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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即使明天天氣不好,」拉姆齊夫人說,一面抬眼看了看走過她身邊的威廉·班克斯和莉莉·布裡斯柯,「還有別的日子嘛。現在,」她說道,心裡在想莉莉的可愛之處是她那雙中國式的眼睛,斜嵌在她白皙的皺起的小臉上,但是只有聰明的男人才能賞識,「現在站起來,讓我比比你的腿。」因為說不定他們明天還是有可能到燈塔去的,她得看看襪子筒是不是需要再織長一兩英寸。

  她微微一笑,因為此刻一個極妙的主意閃過她的心頭——威廉和莉莉應該結婚——她拿起那只襪口上還帶著交叉的鋼針的混色毛襪,在詹姆斯的腿上比了比。

  「親愛的,站好別動。」她說,因為詹姆斯出於嫉妒,不願為燈塔看守人的小兒子充當量尺,所以故意動來動去;他要是這樣,她又怎麼能看得出來襪子是太長了還是太短了?她問道。

  她抬起眼睛——她最小、最寶貝的兒子,什麼鬼迷住他了?——看見了房間,看見了椅子,覺得—切都寒酸透了。椅子裡面的襯墊物,正如安德魯那天所說的,掉得滿地都是。但是,她問自己,買好椅子聽任它們在冬天裡壞擰,有什麼好處?整個冬天這所房子只有一個老太婆照管,潮濕得簡直滴水。沒關係:房租是兩個半便士整;孩子們喜歡這地方;而離開他的圖書館、講課和三千弟子——如果一定要準確的話,三百英里、對她的丈夫有好處;這裡也有地方待客。

  墊子、行軍床、在倫敦結束了服務生涯的歪歪倒倒的桌椅——在這裡還幹得不錯;還有一兩張相片,還有書。書,她想道,會自動越積越多。她從來沒有時間去讀它們。哎呀!就連人家送她的書,詩人親筆題了詞的書也沒有時間讀:「謹贈其意願一定要得到服從的女土」……「比誨倫幸福的當今絕代佳人」……說起來真是個恥辱,她從未讀過它們。還有克魯姆的《論理智》和貝茨的《論波利尼西亞的野蠻風俗習慣》(「親愛的,站好別動」,她說)——這兩本哪本也不能送到燈塔去。總有一個時候,她料想,這所房子會破舊到非收拾不可的地步。要是能教會他們進門前擦擦腳,不要把海灘上的沙石帶回家——那就算大收穫了。

  螃蟹,她不得不允許帶回家,如果安德魯真想解剖它們的話,如果賈斯珀相信可以用海草做湯,也不能加以阻止,或者蘿絲的東西——貝殼、蘆葦、石子兒;因為她的孩子們都很有天分,只是興趣各不相同。其結果就是,她歎了—口氣,舉著襪子比詹姆斯的腿時把房間從地板到天花板整個看了一遍,一個夏天又一個夏天,一切變得越來越破舊寒酸。門墊顏色褪了;牆紙垂下拍打著。你無法再看得出那上面印的是玫瑰花的圖案。再說如果一幢房子裡所有的門老是開著,而在整個蘇格蘭也沒有一個鎖匠會修門上的插銷,東西就非壞掉不可。

  往畫框邊上搭塊綠色的開司米披巾有什麼用?不消兩個星期披巾就會變成豌旦湯的顏色。但是讓她生氣的是那些門;每扇門都敞開著:她側耳細聽。客廳的門開著;過道的門開著;聽上去好像臥室的門也都開著;毫無疑問,樓梯平臺上的窗子也開著,因為那是她自已打開的。窗子應該開著,門應該關著——就這麼簡單的事,難道就誰都記不住嗎?夜裡她常到女僕的房間裡去,發現全像烤箱樣關得嚴嚴的,只有那個瑞士姑娘瑪麗的房間除外,她寧肯沒有澡洗也不能沒有新鮮空氣,不過她說過,「在她家鄉,大山是多麼美啊。」昨晚她眼睛裡含著淚水望著窗外時就這麼說的,「大山是多麼美啊。」她的父親在大山那邊快要死去了。

  拉姆齊夫人知道。他要使他們成為沒有父親的孩子了。她責駡女僕,教她們怎麼做(怎麼鋪床,怎麼開窗,像個法國女人那樣雙手一會兒合攏一會兒張開),但當那個女孩子說話時,她周圍的一切都靜悄悄地收攏起來,就像小鳥在陽光下飛翔後悄悄收起翅膀,藍色的羽毛從明亮的鋼藍變成了柔和的紫色。她默默地站在那裡,沒有話可說。他患了喉癌。當她回想起這些——她怎樣站在那裡,那個姑娘怎樣說『在家鄉大山是多麼美啊」,而已經沒有希望了,沒有任何希望了,她感到一陣煩躁,嚴厲地對詹姆斯說:

  「站好別動。別討人嫌。」於是他立刻知道她這回的嚴厲是當真的丁,便把腿繃直。她比量了起來。

  襪子短了至少半英寸,即便是把索利的小男孩長得沒有詹姆斯高這個因素考慮在內,也不夠長:

  「太短了,」她說,「實在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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