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我怎樣才知道你會這麼辦呢?你的想法也許改變了——然後——我們——我的母親——又要無家可歸了。」

  「啊,不會改變的,不會的。如果你認為必要,我可以寫一份防止我改變主意的字據給你。你想一想吧。」

  苔絲搖了搖頭。但是德貝維爾堅持不讓,她很少看見他如此堅決,她不答應,他就不肯罷休。

  「請你告訴你的母親吧!」他鄭重地說。「這本來是應該由她作決定的事,不是由你來作主的。明天早上我就讓人把房子打掃乾淨,粉刷好,把火生起來,到晚上的時候房子就幹了,這樣你們就可以直接搬進去。請你記住,我等著你們。」

  苔絲又搖了搖頭;心裡湧現出各種複雜的感情。她無法抬頭看德貝維爾了。

  「我過去欠著你一筆人情債,這你是知道的!」他嘟噥著說。「你也把我的宗教狂熱給治好了;所以我高興——」

  「我寧願你還保持著你的宗教狂熱,這樣你就可以繼續為宗教做事!」

  「我很高興能有機會為你作一點兒補償。明天我希望能聽到你的母親從車上卸東西的聲音——現在讓我們為這件事握手吧——親愛的美麗的苔絲!」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把聲音放低了,好像嘟噥一樣,一面把手從半開的窗戶中伸進去。苔絲的眼睛帶著狂怒的感情,急忙把固定窗戶的栓子一拉,這樣就把德貝維爾的胳膊夾在窗戶和石頭的直欞中間了。

  「真是該死——你真狠心呀!」他把胳膊抽出來說。「不,不!——我知道你不是故意這樣做的。好吧,我等著你。至少希望你的母親和孩子們會去。」

  「我不會去的——我的錢多著啦!」她大聲喊。

  「你的錢在哪兒?」

  「在我的公公那兒,如果我去要,他就會把錢給我。」

  「如果你去要。可是你不會去要,苔絲,我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會找別人要錢的——你寧肯餓死也不會去找人要錢!」

  說完這些話,他就騎著馬走了。剛好在那條街的拐角的地方,他遇見了從前那個提著油漆桶的人,那個人問他是不是把道友拋棄了。

  「見你的鬼去吧!」德貝維爾說。

  德貝維爾走了,苔絲在那兒待了好久好久,突然,她心底裡湧起一股因受盡委屈而要反叛的情緒,引發了她的悲痛,不禁淚如泉湧,漲滿了她的眼睛。她的丈夫,安琪爾·克萊爾自己也和別人一樣,待她太殘酷了,他的確待她太殘酷了!她過去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但是他待她的確太殘酷了!在她的一生中——她可以從她的心底裡發誓——從來沒有故意做錯過事,可是殘酷的懲罰卻降落在她的身上。無論她犯的是什麼罪,也不是她故意犯的罪,既然不是故意犯罪,那她為什麼要遭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懲罰呢?

  她滿腹委屈地順手拿過一張紙,在上面潦潦草草地寫下了這樣的話:

  啊,安琪爾呀,為什麼你待我這樣無情無義啊!這是我不應該受的呀。我已經前前後後仔細地想過了,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寬恕你了!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委屈你的,為什麼你卻要這樣委屈我呢?你太狠心了,的確太狠心了!我只好盡力把你忘了。我在你手裡,得到的都是委屈呀!

  苔

  她看著窗外,等到送信的路過,就跑出上把信交給他,然後又回去呆呆地坐在窗前。

  寫一封這樣的信和一封情詞哀怨的信沒有什麼不同。他怎能為她的哀怨動心呢?事實並沒有改變:沒有什麼新的情況改變他的觀點。

  天越來越黑了,火光在房間裡閃耀著。兩個最大的孩子和母親一起出去了,四個更小的孩子年齡從三歲半到十一歲不等,都穿著黑裙子,圍坐在壁爐前嘰嘰喳喳地談著孩子們的事情。屋裡沒有點蠟燭,苔絲後來也就和孩子們一起談起來。

  「寶貝們,在我們出生的這座屋子裡,我們只能在這兒睡最後一個晚上了,」苔絲急忙說。「我們應該把這件事想一想,你們說是不是?」

  孩子們變得安靜下來;在他們那個年紀,最容易感情激動,一想到他們就要離開他們的故土了,一個個都咧嘴哭了出來,可是就在白天,他們一想到要搬到新地方去,還一個個感到高興呢。

  「親愛的,你們給我唱支歌曲好不好?」

  「我們唱什麼歌曲呢?」

  「你們會唱什麼歌曲就唱什麼歌曲好啦,我都願意聽。」

  孩子們暫時安靜了一會兒;第一個孩子打破了沉默,輕聲試著唱起來;第二個孩子開始跟著唱,最後第三個和第四個孩子也加入進來,一起唱起了他們在主日學校學會的歌曲——

  我們在這兒受苦受難,

  我們在這兒相聚離別;

  在天堂我們就不會分開。①

  ①這是主日學校的流行讚美詩,名為(Heeven Anticipated),T.Bilby作於1832年。

  他們四個人一起唱著,那種神情就好像老早已經把問題解決了並且解決得沒有錯誤的人,覺得不需要多加考慮了,所以神情冷靜呆板。他們的臉一個個都很緊張,使勁地唱著每一個音節,同時還不住地去看中間閃爍不定的火焰,最小那個孩子還唱得錯了節拍。

  苔絲轉過身去,又走到窗戶跟前。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但是她把臉貼著窗戶玻璃,仿佛要看穿外面濃濃的黑夜,其實,她是在掩藏自己眼中的淚水。只要她真能相信孩子們唱的歌曲裡面的話,真的敢肯定是那樣的話,那麼一切將和現在多麼不同呀,那麼她就可以放心地把他們交給上帝和他們未來的王國了!叮是,那是無法辦到的,所以她還得想辦法,做他們的上帝,在一個詩人寫的詩句裡,裡面有一種辛辣的諷刺,既是對苔絲的諷刺,也是對其他千千萬萬的人的諷刺——

  我們不是赤裸著降生

  而是駕著榮耀的祥雲。②

  ②這是華茲華斯的詩句,見《Ode on Intimation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一詩。

  在苔絲和苔絲這樣的人看來,下世為人本身就是卑鄙的個人欲望遭受的痛苦,從結果來看,也好像無法讓它合乎道理,至多只能減輕一些痛苦。

  在蒼茫的夜色裡,苔絲看見她的母親和瘦長的麗莎·露以及亞伯拉罕從潮濕的路上走了回來。不久德北菲爾德太太穿著木鞋走到了門口,苔絲打開門。

  「我看見窗戶外面有馬的蹄印呐!」瓊說。「有人來過嗎?」

  「沒有人來過!」苔絲說。

  坐在火邊的孩子們表情嚴肅地看著她,其中有一個低聲說——

  「怎麼啦,苔絲,騎馬的是一個紳士啊!」

  「那個紳士是誰?」母親問。「是你的丈夫嗎?」

  「不是的。我的丈夫永遠永遠也不會來了,」她用絕望的語氣回答說。

  「那麼他是誰呀?」

  「啊!你不必問我了。你以前見過他,我從前也見過他。」

  「啊!他說什麼啦?」瓊好奇地問。

  「等到我們明天在金斯伯爾住下來了,我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你。」

  她已經說過,那個人不是她的丈夫。可是在她的意識裡,從肉體的意義上說,她在心裡越來越感到只有那個人才是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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