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
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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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再也沒有什麼困難了。她又誘導他躺在自己的沙發床上,把他蓋暖和了,用木柴生了一堆火,驅趕他身上的寒氣。她以為她做的這些事情會把他驚醒的,她內心裡也希望他能夠醒來。但是他在身心兩方面已經筋疲力盡了,所以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第二天早晨他們一見面,苔絲就憑直覺猜測,克萊爾不大知道,或許根本就不知道在昨天夜衛的行走中,她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雖然他也許覺得晚上睡得並不安穩。實在說來,那天早晨他是從熟睡中醒來的,就像是從靈魂和肉體的毀滅①中醒來一樣。在他剛醒來的幾分鐘裡,他的腦子就像力士參孫活動身體一樣,聚集起力量,對夜間的活動還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是現實環境中的其它問題,不久就把他對昨天夜裡的猜測取代了。 ①靈魂和肉體的毀滅(annihilation),神學術語。 他懷著期待的心情等待著,想看看自己心裡會不會發生什麼變化;他知道要是他昨天晚上就打定了的主意,到今天早上還沒有打消的話,即使它的起因是由於感情的衝動,那大概也是以純粹的理性為基礎的了;所以他的主意到目前還是值得相信的。他就是這樣在灰色的晨光裡看待他同苔絲分離的決心;它不是熾烈和憤怒的本能,而是經過感情烈火的炙烤燒灼,已經變得沒有感情了;它只剩下了骨骼;只不過是一具骷髏,但是又分明存在著。克萊爾不再猶豫了。 在吃早飯和收拾剩下的幾件東西的時候,他表現得很疲倦,這明顯是昨天勞累的結果,這使得苔絲都差不多要把昨天發生的事告訴他了;但是再一想,他要是知道了他在本能上表現出了他的理智不會承認的對她的愛,知道了他在理性睡著了的時候他的尊嚴遭到了損害,他一定會生氣,會痛苦,會認為自己精神錯亂;於是她就沒有開口。這太像一個人喝醉了酒做了一些古怪事清醒後遭到嘲笑一樣。 苔絲忽然想到,安琪爾也許對昨天晚上溫情的古怪行為還有一些模糊的記憶,因此她更不願意提到這件事,免得讓他以為她會利用這種情意的機會,重新要求他不要離開她。 他已經寫信從最近的鎮上預訂了一部馬車,早飯後不久馬車就到了。她從馬車看出他們的分離已經開始了——至少是暫時的分離,因為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又讓她生出來將來可能和他一起生活的希望。行李裝到了車頂上,趕車的車夫就把他們載走了,磨坊主和伺候他們的那個女人看見他們突然離去,都感到很驚奇,克萊爾就說他發現磨坊太古老,不是他希望研究的那種現代的磨坊,他的這種說法,就其本身而論也沒有什麼不對。除此而外,他們離開的時候,一點兒也沒有什麼破綻,不會讓他們看出來他們婚姻的不幸,或者不是一起去看望親友。 他們趕車的路線要從奶牛場附近經過,就在幾天以前,他們兩個人就是帶著莊嚴的喜悅從那兒離開的。由於克萊爾希望借這次機會去和克裡克先生把一些事情處理一下,苔絲也就不能不同時去拜訪克裡克太太,不然會引起他們對他們幸福婚姻的懷疑。 為了使他們的拜訪不驚動太多的人,他們走到便門的旁邊就下了車,在那個便門那兒,有一條路從大路通向奶牛場,他們就並排著走去。那片柳樹林子已經修剪過了,從柳樹樹幹的頂上看去,可以望見克萊爾當初逼著苔絲答應做他妻子的地方;在左邊那個院落,就是她被安琪爾的琴聲吸引住的地方;在奶牛的牛欄後面更遠的地方,是他們第一次擁抱的那塊草地。夏季的金色圖畫現在變成了灰色,肥沃的土壤變得泥濘了,河水也變得清冷了。 奶牛場老闆隔著院子看見了他們,急忙迎上前去,對這一對新婚夫婦的再次來臨做出一臉友好的滑稽樣子,在泰波塞斯和附近一帶這樣對待他們才是合適的。接著克裡克太太也從屋裡迎了出來,還有他們過去幾個同伴也出來歡迎他們,不過瑪麗安和萊蒂似乎不在那兒。 苔絲對於他們巧妙的打趣,友好的戲言,都勇敢地接著了,可是這一切對她的影響卻完全同他們以為的相反。在這一對夫妻之間有一種默契,要對他們破裂的關係保持沉默,儘量表現得像普通的夫婦一樣。後來,苔絲又不得不聽了一遍有關瑪麗安和萊蒂故事的細節,雖然她當時一點兒也不想聽他們說這件事。萊蒂已經回到了父親家裡,瑪麗安則到另外的地方找工作去了。他們都擔心她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苔絲為了消除聽了這段故事後的悲傷,就走過去同她喜歡的那些奶牛告別,用手一頭一頭地撫摸它們。他們在告別的時候並排站在一起,就好像是靈肉合為一體的恩愛夫妻一樣,要是別人知道了他們的真實情況,一定會覺得他們的情形有些特別可憐。從他們的表面看,他們就像一棵樹上的兩根樹枝,他的胳膊和她的挨在一起,她的衣裾也摩擦著他的身體,並排站在一起面對奶牛場告別的人,奶牛場所有的人也面對著他們。他們在說話的時候總是把「我們」兩個字連在一起,實際上他們遠得就像地球的兩極。也許在他們的態度裡有一些不正常的僵硬和彆扭,也許在裝作和諧樣子的時候表現得有些笨拙,和年輕夫婦的自然羞澀有所不同,所以在他們走後克裡克太太對她的丈夫說—— 「苔絲眼睛的亮光有多麼不自然呀,他們站在那兒多像一對蠟人呀,說話時也忽忽悠悠的!你沒有看出來嗎?苔絲總是有點怪的,但現在完全不像一個嫁給有錢人的新娘呀。」 他們又重新上了車,駕著車往韋瑟伯利和鹿腳路走了,到了籬路酒店,克萊爾就把馬車和車夫打發走了。他們在酒店裡休息了一會兒,又換了一個不知道他們關係的車夫,趕車進入穀裡,繼續向苔絲的家裡走去。他們走到半路,經過了納特堡,到了十字路口,克萊爾就停住車對苔絲說,如果她想回她母親家去,他就得讓她在這兒下車。由於在車夫的面前他們不好隨便說話,他就要求苔絲陪著他沿著一條岔路走幾步;她同意了。他們吩咐車夫在那兒等一會兒,接著就走開了。 「唉,讓我們互相理解吧,」他溫和地說。「我們誰也沒有生誰的氣,儘管我現在還不能忍受那件事,但是我會儘量讓自己忍受的。只要我知道我要去哪兒,我就會讓你知道的。如果我覺得我可以忍受了——如果這辦得到和可能的話——我會回來找你的。不過除非是我去找你,最好你不要想法去找我。」 這種嚴厲的命令,在苔絲聽未就是絕情了;她已經把他對她的看法完全弄清楚了;他對她沒有別的看法,完全把她看成了一個騙了他的卑鄙女人了。可是一個女人即使做了那件事,難道就要受到所有這些懲罰嗎?但是她不能再就這個問題同他爭辯了。她只簡單地把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除非你來找我,我一定不要想法去找你?」 「就是這樣。」 「我可以寫信給你嗎?」 「啊,可以——如果你病了,或者你需要什麼,你都可以寫信給我。我希望不會有這種事;因此可能還是我先寫信給你。」 「我都同意你的條件,安琪爾;因為你知道得最清楚,我的懲罰都是我應該受的;只是——只是——不要再增加了,不要讓我承受不了!」 關於這件事她就說了這樣多。要是苔絲是個有心機的女人,在那條偏僻的籬路上吵鬧一番,暈倒一次,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場,儘管安琪爾當時的態度是那樣難以取悅,大概他也很難招架得住。但是她長久忍受的態度倒是為他開了方便之門,做了一個最好的為他辯護的人。在她的順從中,她也有她的自尊——這也許是整個德貝維爾家族不計利害和聽天由命的明顯特徵——本來她有許多有效的辦法哀求他,讓他回心轉意,但是一樣方法她也沒有使用。 他們後來的談話就只是一些實際的問題。這時候他遞給她一個小包,裡面裝著一筆數目不小的錢,那是他專門從銀行裡取出來的。那些首飾似乎只是限於苔絲在有生之年使用(如果他理解了遺囑的措辭的話),他勸她由他存到銀行裡去,認為這樣安全些;這個建議苔絲也立即接受了。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就和苔絲一起回到馬車的跟前,扶苔絲上了車。他當時把車錢付了,把送她去的地方也告訴了車夫。然後他拿上自己的包裹和雨傘——這些是他帶到這兒的所有東西——他就對苔絲說再見;然後就在那兒同她分別了。 馬車慢慢地向山上爬去,克萊爾望著馬車,心裡突然產生了一個願望,希望苔絲也從馬車的窗戶裡看看他。但是她沒有想到要看看他,也不敢去看他,而是躺在車裡半暈過去了。他就這樣望著馬車漸漸地遠去了,用十分痛苦的心情引用了一位詩人的詩句,又按照自己的心思作了一些修改—— 天堂上沒有了上帝:世界上一片混亂!① ①這是克萊爾對R·勃朗寧的詩劇《Pippa Passes》中最後兩句著名的詩作的修改。 在苔絲的馬車翻過了山頂,他就轉身走自己的路,幾乎不知道他仍然還愛著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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