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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四階段 後果

  第二十五章

  傍晚來臨的時候,坐立不安的克萊爾走出門外,來到蒼茫的暮色裡,而被他征服的她也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問。

  晚上還是和白天一樣地悶熱。天黑以後,要是不到草地上去,就沒有一絲涼氣。道路、院中的小徑、房屋正面的牆壁,還有院子的圍牆,都熱得像壁爐一樣,而且還把正午的熱氣,反射到夜間行人的臉上。

  他坐在奶牛場院子東邊的柵欄門上,不知道怎樣來看待自己。白天,他的感情的確壓倒了他的理智。

  自從三個小時以前突然發生擁抱以來,他們兩個人就再也沒有在一塊兒呆過。她似乎是對白天發生的事保持鎮靜,但實際上是幾乎給嚇壞了,他自己也因為這件事的新奇、不容思索和受環境支配的結果而惶惶不安起來,因為他是一個易於激動和愛好思索的人。到目前為止,他還不大清楚他們兩個人的真實關係,也不知道他們在其他人的面前應該怎樣應付。

  安琪爾來到這個奶牛場裡當學徒,心想在這兒的短暫停留只不過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不久就過去了,很快就忘掉了;他來到這兒,就像來到一個隱蔽的洞室,可以從裡面冷靜地觀察外面吸引人的世界,並且同華爾特·惠特曼一起高喊——

  你們這一群男女,身著日常的服飾,

  在我眼裡是多麼地新奇!①

  ①華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國詩人,著有詩集《草葉集》,哈代所引的詩出自《過布魯克林渡口》一詩。

  同時心裡計劃著,決心再重新進入到那個世界裡去。但是你看,那吸引人的景象向這邊轉移過來了。曾經那樣吸引人的世界,在外面又變成了一出索然無味的啞劇了;而在這個表面上沉悶和缺少激情的地方,新奇的東西卻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這是他在其它地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房子的每個窗子都開著,克萊爾聽得見全屋子人安歇時發出的每一種細小的聲音。奶牛場的住宅簡陋不堪,無足輕重,他純粹是迫不得已才來這兒寄居的,所以從來就沒有重視它,也沒有發現在這片景物裡有一件有價值的東西讓他留戀。但是這所住宅現在又是什麼樣子呢?古老的長滿了苔蘚的磚牆在輕聲呼喊「留下來吧」,窗子在微微含笑,房門在好言勸說,在舉手召喚,長春藤也因為暗中同謀而露出了羞愧。這是因為屋子裡住著一個人物,她的影響是如此深遠廣大,深入到了磚牆、灰壁和頭頂的整個藍天之中,使它們帶著燃燒的感覺搏動。什麼人會有這麼大的力量呢?是一個擠奶女工的力量。

  這個偏僻奶牛場裡的生活變成了對安琪爾·克萊爾非常重要的事情,這的確讓人感到驚訝不已。雖然部分原因是因為剛剛產生的愛情,但是也不是完全如此。除了安琪爾而外,許多人知道,人生意義的大小不在於外部的變遷,而在於主觀經驗。一個天性敏感的農民,他的生活比一個天性遲鈍的國王的生活更廣闊、更豐富、更激動人心。如此看來,他發現這兒的生活同其它地方的生活一樣有著重要的意義。

  儘管克萊爾相信異端學說,身上有種種缺點和弱點,他仍然是一個具有是非感的人。苔絲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不是隨意玩弄以後就可以把她丟開的;而是一個過著寶貴生活的婦女——這種生活對她來說無論是受苦還是享受,也像最偉大人物的生活一樣重要。對於苔絲來說,整個世界的存在全憑她的感覺,所有生物的存在也全憑她的存在。對於苔絲,宇宙本身的誕生,就是在她降生的某一年中的某一天裡誕生的。

  他已經進入的這個知覺世界,是無情的造物主賜給苔絲的唯一的生存機會——是她的一切;是所有的也是僅有的機會。那麼他怎麼能夠把她看得不如自己重要呢?怎麼能夠把她當作一件漂亮的小物件去玩弄,然後又去討厭它呢?怎麼能夠不以最嚴肅認真的態度來對待他在她身上喚起來的感情呢?——她看起來很沉靜,其實卻非常熱烈,非常容易動情;因此他怎麼能夠去折磨她和讓她痛苦呢?

  像過去的習慣那樣天天和她見面,已經開了頭的事情就會繼續向前發展。他們的關係既然是這樣親密,見面就意味著相互溫存;這是血肉之軀不能抗拒的;既然不知道這種趨向的發展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他決定目前還是避開他們有可能共同參與的工作。但是要堅持不同她接近的決心,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脈搏每跳動一次,都把他向她的身邊推動一步。

  他想他可以去看看他的朋友們。他可以就這件事聽聽他們的意見。在不到五個月的時間裡,他在這兒學習的時間就要結束了,然後再到其它的農場上學習幾個月,他就完全具備了從事農業的知識了;也就可以獨立地創建自己的事業了。一個農場主應不應該娶一個妻子?一個農場主的妻子應該是客廳裡的蠟像呢,或者應該是一個懂得幹農活的女人呢?不用說答案是他喜歡的那一種,儘管如此,他還是決定動身上路。

  有一天早晨,大家在泰波塞斯奶牛場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有個姑娘注意到當天她沒有看見克萊爾先生一點兒影子。

  「啊,不錯,」奶牛場裡的克裡克老闆說。「克萊爾先生已經回愛敏寺的家中去了,他要和他家裡的人一起住幾天。」

  那張桌子上坐著四個情意綿纏的姑娘,對她們來說,那天早晨太陽的光芒突然黯淡無光了,鳥兒的啼鳴也變得嘶啞難聽了。但是沒有一個姑娘用說話或者手勢來表達她們的惆悵。

  「他在這兒跟我學習的時間就要結束了,」奶牛場老闆接著說,他的話音裡帶著冷淡,卻不知道這種冷淡就是殘酷;「所以我想他已經開始考慮到其它地方去的計劃了。」

  「他在這兒還要住多久呢?」伊茨·休特問,在一群滿懷憂鬱的姑娘中間,只有她還敢相信自己說話的聲音不會洩露自己的感情。

  其他的姑娘等著奶牛場老闆的答話,仿佛這個問題關係到她們的生命一樣;萊蒂張大了嘴,兩眼盯著桌布,瑪麗安臉上發燒,變得更紅了,苔絲心裡怦怦直跳,兩眼望著窗外的草地。

  「啊,我要看看我的備忘錄,不然我不記得準確的日子,」克裡克回答說,說話裡同樣帶著叫人無法忍受的漠不關心。「即使那樣也是會有一點兒變化的。我可以肯定,他還要住在這兒實習一段時間,學習在乾草場裡飼養小牛。我敢說不到年底他是不會離開這兒的。」

  和他相處還有四個月左右的時間,這都是痛苦的和快樂的日子——是快樂包裹著痛苦的日子。在那以後,就是無法形容的漫長黑夜了。

  就在早晨的這個時候,安琪爾·克萊爾騎著馬正在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走著,離開吃早飯的人已經有十英里遠了,他正朝著愛敏寺他父親的牧師住宅的方向走,他還盡其所能地帶著一個籃子,裡面裝著克裡克太太送給他的一些血腸和一瓶蜜酒,那是用來對他的父母表示友好和尊敬的。白色的小路伸展在他的面前,他的一雙眼睛看著路面,但是思考的卻是明年的事情,而不是這條小路。他是愛上她了,但是應不應該娶她呢?他敢不敢娶她呢?他的母親和兄弟會說什麼呢?在結婚一兩年後,他又怎樣看呢?那就要看在這番暫時感情之下牢固的友誼會不會生長發育了,或者說,是不是僅僅因為她的美貌而生出的一種感官上的愛慕,實際上卻缺少了永久的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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