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三九


  他驚奇地發現這個年輕的女孩子——雖然她不過是一個擠牛奶的女工,卻已經有了這種罕有的見解了,這也使得她與其他的同屋女工不同——她竟有了一些如此憂傷的想法。她是用自己家鄉的字眼兒表達的——再加上一點兒在標準的六年小學中學到的字眼——她表達的也許差不多是可以被稱作我們時代的感情的那種感情,即現代主義的痛苦。他想到,那些所謂的先進思想,大半都是用最時髦的字眼加以定義——使用什麼「學」或什麼「主義」,那麼許多世紀以來男男女女模模糊糊地領會到的感覺,就會被表達得更加清楚了,想到這裡,他也就不太注意了。

  但是,仍然叫人感到奇怪的是,她這樣年輕就產生了這樣的思想;不僅僅只是奇怪;還叫人感動,叫人關心,叫人悲傷。用不著去猜想其中的緣由,他也想不出來,經驗在於閱歷的深淺,而不在於時間的長短。從前苔絲在肉體上遭受到痛苦,而現在卻是她精神上的收穫。

  在苔絲這一方面,她弄不明白,一個人生在牧師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又沒有什麼物質上的缺乏,為什麼還要把生活看成足一種不幸。對她這樣一個苦命的朝聖者來說,這樣想自有充足的理由,可是他那樣一個讓人羡慕和富有詩意的人,怎麼會掉進恥屏穀①中呢,怎麼也會有烏茲老人②一樣的感情呢——他的感覺就同她兩三年前的感覺一樣——「我寧願上吊,寧願死去,也不願活著。我厭惡生命,我不願意永遠活著。」

  ①恥辱穀(Valley of Humiliation),英國作家班揚(John Bunyan,1628-1688)在其所著小說《天路歷程》中所提的一個地方。

  ②烏茲老人(the man of Uz),《舊約·約伯記》第一章說,烏茲這個地方有一個老人名叫約伯,敬畏上帝,遠離罪惡。上帝要試其心,便把災禍降給他,於是約伯詛咒自己的生日,悅不如死了的好。

  的確,他現在已經離開學校了。但是苔絲知道,那只是因為他要學習他想學習的東西,就像彼得大帝到造船廠裡去學習一樣。他要擠牛奶並不是因為他非要擠牛奶不可,而是因為他要學會怎樣做一個富有的、興旺發達的奶牛場老闆、地主、農業家和畜牧家。他要做一個美同或澳大利亞的亞伯拉罕③,就像一個國王一樣統管著他的羊群和牛群,或是長有斑點或斑紋的羊群和牛群,還有大量的男女僕人。不過有的時候,似乎她也難以理解,他這樣一個書生氣十足、愛好音樂和善於思索的年輕人,為自己選擇的竟是做一個農民,而不是像他的父親和哥哥一樣去當牧師。

  ③亞伯拉罕(Abraham),《聖經》中的人物一希伯萊人的始祖,養有大量牛群。

  因此,他們對於各自的秘密誰也沒有線索,誰也不想打聽對方的歷史,各自都為對方的表現感到糊塗,都等著對各自的性格和脾性有新的瞭解。

  每一天,每一小時,他都要多發現一點點兒她性格中的東西,在她也是如此。苔絲一直在努力過一種自我克制的生活,不過她卻一點兒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活力有多麼強大。

  起先,苔絲把安琪爾·克萊爾看成一個智者,而沒有把他看成一個普通的人。她就這樣把他拿來同自己作比較;每當她發現他的知識那樣豐富,她心中的見解又是那樣淺薄的時候,要是同他的像安地斯山一樣的智力相比,她就不禁自慚形穢,心灰意冷,再也不願作任何努力了。

  有一天,他同她偶爾談起了古代希臘的田園生活,也看出了她的沮喪。在他談話的時候,她就一邊采坡地上名叫「老爺和夫人」的花的蓓蕾。

  「為什麼你一下子就變得這樣愁容滿面了?」他問。

  「哦,這只是——關於我自己的事,」她說完,苦笑了一下,同時又斷斷續續地動手把「夫人」的花蕾剝開。「我只不過想到了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看來我命中機運不好,這一生算是完了!我一看見你懂得那樣多,讀得那樣多,閱歷那樣廣,思想那樣深刻,我就感到自己一無所知了!我就好像是《聖經》裡那個可憐的示巴女王,所以再也沒有一點兒精神了。」

  「哎呀,你快不要自尋苦惱了!唉,」他熱情地說,「親愛的苔絲,只要能夠幫助你,我是別提有多高興啦,你想學歷史也好,你想念書也好,我都願意幫你——」

  「又是一個『夫人』,」她舉著那個被她剝開的花蕾插嘴說。

  「你說什麼呀?」

  「我是說,我剝開這些花蕾的時候,『夫人』總是比『老爺』多。」

  「不要去管什麼『老爺』『夫人』了。你願不願意學習點功課,比如說歷史?」

  「有的時候我覺得,除了我已經知道的東西以外,就不想知道更多的東西了。」

  「為什麼?」

  「知道了又怎麼樣呢,只不過是一長串人中的一個,只不過發現某本古書中有一個和我一樣的人,只不過知道我要扮演她的角色,讓我難過而已。最好不過的是,不要知道你的本質,不要知道你過去的所作所為和千千萬萬人一樣,也不要知道你未來的生活和所作所為也和千千萬萬的人一樣。」

  「那麼,你真的什麼都不想學嗎?」

  「我倒想學一學為什麼——為什麼太陽都同樣照耀好人和壞人,」她回答說,聲音裡有點兒發抖。「不過那是書本裡不會講的。」

  「苔絲,不要這樣苦惱!」當然,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出於一種習慣的責任感,因為在過去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產生過這樣的疑問。在他看著她那張純真自然的嘴和嘴唇的時候,心想,這樣一個鄉下女孩子會有這種情緒,只不過是照著別人的話說罷了。她繼續剝著名叫「老爺和夫人」花的花蕾,垂著頭,一雙眼睛看著自己的臉頰,克萊爾盯著她那像波浪一樣捲曲的眼睫毛看了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走了。他走了以後,她又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心思重重地剝完最後一個花蕾;然後,她像從睡夢中醒來一樣,心煩意亂地把手中的花蕾和其它所有的高貴花蕾扔到地上,為自己剛才的幼稚大為不快,同時她的心中也生出一股熱情。

  他一定心裡認為她多麼愚蠢呀!為了急於得到他的好評,她又想到了她近來已經努力忘掉了的事情,想到了那件後果叫人傷心的事情——想到了她的家和德貝維爾騎士的家是一家。它們之間缺乏相同的表徵,它的發現在許多方面已經給她帶來了災難,也許,克萊爾作為一個紳士和學習歷史的人,如果他知道在金斯伯爾教堂裡那些珀貝克大理石和雪花石雕像是真正代表她的嫡親祖先的,知道她是地地道道的德貝維爾家族的人,知道她不是那個由金錢和野心構成的假德貝維爾,他就會充分尊重她,從而忘了她剝「老爺和夫人」花蕾的幼稚行為。

  但是在冒險說明之前,猶豫不決的苔絲間接地向奶牛場老闆打聽了一下這件事可能對克萊爾先生產生的影響,她問奶牛場老闆,如果一個本郡的古老世家既沒有錢也沒有產業,克萊爾先生是不是還會尊重。

  「克萊爾先生,」奶牛場老闆強調說,「他是一個你從來沒聽說過的最有反抗精神的怪人——一點兒也不像他家裡的其他人;有一件事他是最討厭不過的,那就是什麼古老世家了。他說,從情理上講,古老世家在過去已經用盡了力氣,現在他們什麼也沒有剩下了。你看什麼比勒特家、特倫哈德家、格雷家、聖昆丁家、哈代家,還有高爾德家,從前在這個山谷裡擁有的產業有好幾英里,而現在你差不多花一點兒小錢就可以把它們買下來。你問為什麼,你知道我們這兒的小萊蒂·普裡德爾,他就是帕裡德爾家族的後裔——帕裡德爾是古老的世家,新托克的王家產業現在是威塞克斯伯爵的了,而從前卻是帕裡德爾家的,可從前沒有聽說過威塞克斯伯爵家啊。唔,克萊爾先生發現了這件事,還把可憐的小萊蒂嘲笑了好幾天呢。『啊!』他對萊蒂說,『你永遠也做不成一個優秀的擠奶女工的!你們家的本領在幾十輩人以前就在巴勒斯坦用盡了,你們要恢復力氣做事情,就得再等一千年。』又有一天,有個小夥子來這兒找活兒幹,說他的名字叫馬特,我們問他姓什麼,他說他從來沒有聽說他有什麼姓,我們問為什麼,他說大概是他們家建立起來的時間還不夠長吧。『啊!你正是我需要的那種小夥子呀!』克萊爾說,跳起來去同他握手;『你將來一定大有前途』;他還給了他半個克朗呢。啊,他是不吃古老世家那一套的。」

  可憐的苔絲在聽了對克萊爾思想的形容和描述後,暗自慶倖自己沒有在軟弱的時候對自己的家旅吐露出一個字——雖然她的家族不同尋常地古老,差不多都要轉一圈了,又要變成一個新的家族了。另外,還有一個擠奶的姑娘在家世方面似乎和她不相上下。因此,她對德貝維爾家族的墓室,對她出生的那個征服者威廉的騎士家族,都閉口不提。她對克萊爾的性格有了這種瞭解以後,她猜想她之所以引起他的興趣,大半是他認為她不是一個古老世家,而是一個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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