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二六


  他輕快地跳上車,理好韁繩,就從兩行高大的結著紅色漿果的樹籬中間走了。

  苔絲沒有看他一眼,只是沿著彎曲的小路朝前走去。天仍然還早,雖然太陽這時候已經從山頭升起來了,但是它初露的溫暖光芒還不耀眼。在附近看不見一個人影。出現在那條小路上的似乎只有兩個實體,就是悲傷的十月和更加悲傷的她自己。

  她一路走著,但是她的背後傳來了有人走路的腳步聲,而且是一個男人的腳步聲;由於他走得很快,所以當她覺察到他正在走近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對她說了一句「你好」。他似乎是某種工匠之類的人,手裡提著一鐵罐紅色的油漆。他用公事式的口氣問她,需不需要幫她拿籃子,她同意了,把籃子交給他,跟在他旁邊走著。

  「安息日早晨你還起這樣早啊!」他高興地說。

  「是的,」苔絲說。

  「工作了一個星期,大多數人都還在休息。」

  苔絲也表示同意。

  「不過我今天作的工作,同一個禮拜作的工作比起來才是真正的工作。」

  「是嗎?」

  「整個禮拜我都在為人的榮耀工作,但是禮拜天我是在為上帝的榮耀工作。同其它的工作比起來,這才是真正的工作——是不是?在這道柵欄上我還有一點兒事要做。」那人說著話,轉身走向路邊的一個開口,那個開口通向一片草場。「你能不能等一會兒,」他又說,「我不會很久的。」

  因為他提走了她的籃子,她不得不等著他;她一邊等著,一邊看著他。他把她的籃子和鐵罐放下來,拿起鐵罐裡的一把刷子攪拌了一下油漆,就開始在組成柵欄的三塊木板的中間的一塊上寫起方形大字來,他在每個字後都加上一個逗號,仿佛要停頓一下,好叫每個字都讓讀者深深地記在心裡——

  他,們,的,滅,亡,必,速,速,來,到

  彼得後書Ⅱ3

  映襯著寧靜的風景、矮樹林灰白的枯黃色調、天邊的蔚藍色空氣和長滿苔蘚的柵欄木板,那些鮮紅的大字閃閃發光。每一個字都似乎在大聲喊叫,連空氣都被震得發響。也許有人會對這些討厭的塗抹說「唉,可憐的神學!」——這種宗教當年也曾為人類服務過,現在是它最後的古怪一幕了。但是苔絲讀到這些字,卻感到有一種遭到指控的恐懼。就好像那個人已經知道了她最近的歷史;但是他對苔絲的確是一無所知。

  他寫完了字,提起籃子,苔絲也機械地走在他的旁邊。

  「你真的相信你寫的話嗎?」苔絲低聲問。

  「相信那句話?就像相信我自己存在著一樣!」

  「但是,」她說話時聲音顫抖起來,「假如你犯的罪不是有意犯的呢?」

  他把頭搖了搖。

  「對於你問的這個棘手的問題,我沒有本領作出回答,」他說。「這個夏季,我已經走了好幾百英里路了,只要有一面牆、有一道門、有一道柵欄門,無論大小,我都把這些話寫上去。至於這些話的應用,我就留給讀這些話的人理解了。」

  「我覺得這些話太可怕了,」苔絲說:「這些話是碾壓人呀!是要人的命呀!」

  「那就是這些話的本來用意呀!」他回答說,用的是幹這一行的口吻。「但是你還沒有讀到我寫的最厲害的話呢——我把那些話寫在貧民窟的牆上或者碼頭上。那些話會使你膽戰心驚的!不過在鄉下這些地方,這也是很好的話了……啊——那兒穀倉的牆上有一塊很好的地方還沒有寫字,浪費了。我一定要在那兒寫上一行字——寫一行字給像你這樣容易出危險的年輕女人讀。你等等我好嗎,小姐?」

  「我不能等,」她說;提起籃子往前走了。她向前走了幾步,又扭過頭去。在那面古老的灰色牆壁上,他又開始寫上了和先前一樣強烈的警示人的醒目字句,看上去既奇怪又不同尋常,這面牆以前從來沒有讓人寫上什麼,現在被寫上了字,它仿佛有些痛苦。那句話劇寫了一半,苔絲已經知道要寫上去的那句話了,突然臉紅起來。他寫的是——

  你,不,可,犯——①

  ①全句為「不要犯姦淫」,為摩西十誡之一,見「舊約」「出埃及記」第二十章第十四節。

  她那愉快的朋友看見她在那兒讀著,就把手中的排筆停下來大聲叫道——

  「要是你想在這些問題上得到啟發,在你要去的那個教區,今天有一個非常熱心的好人要去作慈善講道,他就是愛敏寺的克萊爾先生。我現在跟他不是一個教派了,不過他是一個好人,不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個牧師差,我最先就是受他的影響。」

  但是苔絲沒有答話;她心裡怦怦直跳,又繼續往前走,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呸——我才不信上帝說過這種話呢!」她臉上的紅暈消失了,用鄙夷的口氣低聲說。

  突然,她看見有一縷炊煙從她父親家的煙囪裡嫋嫋升起,這使她心裡十分難過。她回家進了屋,看見屋裡的光景,心裡更加難過了。她的母親剛剛從樓上下來,正在燃燒剝了皮的橡樹枝,燒水做早飯,看見苔絲回來,就從爐前轉過身來,向她打招呼。因為是禮拜天早晨,小孩子們都還在樓上睡著,她的父親也還躺在床上,心裡覺得多睡上半個小時不算過份。

  「哎喲!——我親愛的苔絲呀!」她的母親喜出望外,大聲嚷著,跑上前去吻她的女兒。「你還好吧?直到你走到我的眼前,我才看見你呀!你是回家來準備結婚吧?」

  「不,我不是為了結婚回家的,媽媽。」

  「那麼是回家來度假啦?」

  「是的——是回家來度假的;回家度長假的,」苔絲說。

  「什麼呀,你的堂兄不辦喜事了嗎?」

  「他不是我的堂兄,他也不想娶我。」

  她的母親仔細地打量著她。

  「過來,你還沒有說完呢!」她說。

  於是苔絲走到她的母親面前,把臉伏在瓊的脖子上,一五一十地對母親說了。

  「你怎麼不讓他把你娶了呀!」她母親嘴裡反復說著。「有了那種關係,除了你而外,任何女人都會那麼辦的呀!」

  「也許別的女人會那麼做,不過我不會。」

  「要是你讓他娶了你,然後再回來,這就有些像一個傳奇了!」德北菲爾德太太接著說,心裡頭煩惱,眼淚都快流了出來。「關於你和他的事,有各種各樣的說法,都傳到我們這兒來了,誰又會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你為什麼只是為自己打算,而不為我們一家人做件好事呢?你看看,為了生活,我天天不得不累死累活,你可憐的父親身子弱,那顆心臟就像一個油盤子,給油裹得緊緊的。你到那兒去了,我真希望能從中得到一點兒好處呀!四個月前你們坐著車走的時候,看上去你和他是多麼美的一對啊!看看他送給我們的東西吧——我們覺得,這些都不過因為我們是他的本家。不過,如果他不是我們的本家,他就一定是因為愛你了。可是你卻沒有讓他娶了你。」

  要亞曆克·德貝維爾一心娶了她!他娶了她!關於婚姻的事,他從來就沒有說過一個字。即使他說過又會怎樣呢?為了從社會上拯救自己就慌慌忙忙地抓住一個機會,在被迫之下她會怎樣回答他,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可是她那可憐的母親太糊塗,一點兒也不知道她目前對這個男人的感情。也在這種情形裡,她的感情是不同尋常的,不幸的,不可解釋的;但是,實際上正是如此;正像她已經說過的,這就是她為什麼要自己恨自己的原因了。她從來就沒有一心一意理睬過他,現在她根本也不會理睬他。她從前怕他,躲避他,他抓住機會,巧妙地利用了她的無依無靠,使她屈服了;後來,她又暫時被他表面的熱情態度蒙蔽了,被他打動了,糊裡糊塗地順從了他;忽然她又鄙視他,討厭他,從他那兒跑走了。所有的情形就是這樣。她也並不十分恨他;不過在她看來,他不過是一撮塵土,即使為了自己的名聲打算,她也幾乎沒有想過要嫁給他。

  「你如果不想讓他娶你,你就應該多加小心呀!」

  「啊,媽媽,我的媽媽呀!」痛苦的姑娘哭了起來,滿懷感情地轉身朝向母親,好像她可憐的心已經碎了。「你想我怎麼會知道呀?四個月前我離開這個家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孩子。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男人的危險呀?你為什麼不警告我呢?夫人小姐們都知道要提防什麼,因為她們讀小說,小說裡告訴了她們這些花招;可是我沒有機會讀小說,哪能知道呢,而且你又不幫助我!」

  她的母親被說得啞口無言了。

  「我想要是我告訴了他對你的癡情,告訴了你這種癡情可能有什麼結果,你就會擺架子,失去了機會,」她拿起圍裙擦擦眼淚,嘟噥著說:「唉,我想我們也只能往好處想了。說到底,這才是自然的,是上帝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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