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二四


  「哦,不;用不著牽著馬,」阿曆克回答說,用手拍了拍那匹馬。「今天晚上它可是受夠了。」

  他把馬牽到灌木叢那邊,把它拴在一根樹枝上,又在一大堆厚厚的枯樹葉中間,給她弄了一個床或是窩什麼的。

  「好啦,你坐在這兒吧,」他說。「這些樹葉還沒有給霧氣弄濕。稍微注意一下馬——稍微注意一下就足夠了。」

  他往前走了幾步,但是他又轉過身來說,「順便告訴你,苔絲,今天你父親得了一匹新馬。有個人送給他的。」

  「有人?是你!」

  德貝維爾點點頭。

  「啊,那你真是太好了!」她嚷著說,但是又因為正好要在這個時候感謝他,心裡覺得難過。

  「孩子們也得了一些玩具。」

  「我不知道——你給他們送了東西!」她低聲說,心裡很感動。「我真希望你沒有送東西——是的,我一直是這樣希望的!」

  「為什麼,親愛的?」

  「這——使我太為難了。」

  「苔絲——到現在你還是一點兒不愛我嗎?」

  「我是很感激的,」她勉強地承認說。「但是我恐怕不能——」她突然明白過來,他是因為對她的一片熱情才給她家送東西的,想到這兒心中不由得難過,一顆淚珠慢慢地滾落下來,接著又是一顆,她索性放聲哭了起來。

  「別哭,親愛的,親愛的姑娘!在這兒坐下來吧,等著我回來。」她只好順從他,坐在他為她堆起來的一堆樹葉中間,微微地顫抖著。「你冷嗎?」他問她。

  「不是很冷——有一點兒。」

  他用手指去摸她,手指頭按進內裡,感到像絨毛一樣柔軟。「你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布衣服——這怎麼辦呢?」

  「這是我夏天穿的最好一件衣服。我出門時穿著它很暖和,我哪兒知道要騎著馬走路,哪兒知道要走到深夜呢。」

  「九月的夜晚變得清冷了。讓我想想辦法。」他把身上穿的一件薄薄的外衣脫下來,輕輕地披在她的身上。「這就好了——現在你會覺得暖和些了,」他接著說:「喂,我的漂亮姑娘,就在這兒休息;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外衣的扣子扣好,就鑽進了霧氣織成的網裡,這時候,夜霧已在大樹之間織成了一張張薄紗。她聽見他正在向附近的山坡上走去,聽見樹枝發出的響聲,後來,他的走路的聲音比小鳥跳動的聲音大不了多少了,終於一點兒也聽不見了。天上的月亮正在向西邊落下去,灰白的月光減弱下來,苔絲坐在他為她鋪的一堆枯葉上面,隱沒在黑暗裡,沉浸在幻想裡。

  與此同時,阿曆克·德貝維爾也從樹叢中爬上了山坡,他要真正消除心中的疑慮,弄清楚他們到底在不在獵苑裡。實際上,他已經騎著馬隨意走了一個多小時,見彎就拐,一心只想把苔絲陪著他的時間延長,他注意的也只是苔絲暴露在月光下的形體,而對路邊的一切物體視而不見。他也並不急著去尋找認路的標誌,因為他的疲憊不堪的坐騎也要稍微休息一會兒了。他翻過一座小山,走進附近的低谷,來到一條大路的樹籬旁邊,他大致認出了這條大路,終於把他們在什麼地方的問題解決了。因此德貝維爾轉身往回走;但是在這個時候,月亮已經完全落下去了,離天亮也已經不遠了,再加上林中的霧氣,獵苑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裡。他不得不伸出手摸索著往前走,免得碰上了樹枝,他發現,要準確找到他當初離開的地點是完全不可能了。他轉來轉去,上上下下地尋找了好久,後來聽見附近有馬輕輕活動的聲音;他的腳也意外的絆到了他的外衣的袖子上。

  「苔絲!」德貝維爾喊。

  沒有人回答他。黑夜深沉,他隱約看見的只是腳邊一片暗淡的白影,表明那是穿著他的衣服躺在枯樹葉上的苔絲的形體。周圍的其它一切都像夜一樣的黑暗。德貝維爾彎腰俯身下去;他聽見了均勻的輕輕的呼吸聲。他跪了下去,把身子俯得更低了,他的臉已經感覺到她的呼吸的溫暖了,不一會兒,他的臉就同她的臉接觸到一起了。她睡得很熟,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周圍的一切沉浸在黑暗和寂靜中。在他們的四周,都是獵苑裡長的密密麻麻的古老的水杉和橡樹,樹上棲息的溫柔小鳥還在睡最後的一覺;在樹林中間,大大小小的野兔在悄悄地蹦來跳去。但是恐怕有人要問,苔絲的保護天使在哪兒呢?她一心信仰的上帝在哪兒呢?也許,就像愛諷刺的提什比①說到另一個上帝一樣,他也許正在聊天,或者正在狩獵,或者正在旅行的路上,要不就是睡著了還沒有被人叫醒。

  ①提什比(Tishbite),指預言家以利亞,「舊約」「列王紀」第十七章把他描寫為「提什比人以利亞」。他向貝阿爾的先知們挑戰,把一頭小公牛作為祭祀他們的神的獎品。當貝阿爾對他的信徒的祈禱不能作答時,以利亞就諷刺說:「無論他在聊天,還是在狩獵,還是在睡覺,你們應該叫醒他。」(「列王紀」第十八章第二十七節)

  這片美麗的女性織品,就像遊絲一樣的敏感,又實在像白雪一樣的潔白,為什麼就像她命中註定要接受的那樣,一定要在上面畫上粗鄙的圖案;為什麼粗鄙的常常就這樣佔有了精美的,不該佔有這個女人的男人佔有了這個女人,不該佔有這個男人的女人佔有了這個男人,好幾千年來,善於分析的哲學家們都沒有能夠按照我們對於秩序的觀念解釋清楚。的確,一個人也許認為,在現在這場悲劇裡,可能暗藏有報應的因素。毫無疑問,苔絲·德北菲爾德有些身披鎧甲的祖先,在他們戰鬥以後嬉鬧著回家的時候,對他們那個時代的農民的女兒們也有過同樣的行徑,甚至更加粗暴野蠻。不過祖先的罪孽報應在子孫的身上,雖然對諸神來說是一種再好不過的道德準則,但是普通的人類天性對此卻不屑一顧;因而對這件事也就毫無用處。

  在那些窮鄉僻壤的地方,苔絲自己家裡的人總是用宿命論的口氣互相不厭其煩地說:「這是命中註定的。」這正是叫人遺憾的地方。因此,從今以後我們這個女主角的品格,同當初她從母親家門口走出來到特蘭裡奇的養雞場碰運氣的原來的她自己的聯繫,就被一條深不可測的社會鴻溝完全割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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