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八四


  「你去不了,」王盛耐心地說,「外國人不肯讓你移民。」老人聽了這些話後,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那對小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那他們不是在我們這兒生活?」太太開口說話了,「我們不要再談論這些沒用的事了。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無所謂,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重要的是年輕人,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把盛和源送到國外去。」

  大家計劃如何著手去做,太太派人去找愛蘭,她認得的一個外國朋友可以幫忙。愛蘭一早就去這個朋友家玩了。在這令人不安的日子裡,她不願再去讀書,因為讀書使她悲哀,而她恰恰忍受不了悲哀。

  就在這個時候,樓下有個粗俗的聲音大聲問道:「有個叫王源的人是住在這兒的嗎?」

  這一聲叫得大家面面相覷,年老的伯父臉色一下蒼白得如同新鮮牛肉上的肥膘,慌得先要找個地方躲起來。太太的反應快,馬上想到王源和王盛。

  「你們兩個,」她氣喘吁吁地說,「趕快……趕快躲起來,躲到屋頂下的小房裡去……」

  小房其實只是個閣樓,在天花板上開了個洞,並沒有樓梯。太太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張桌子拉到洞的下面,同時還拖了一把椅子。

  實際上兩個人都不快。還沒等他們爬上桌子,門像是被一陣大風猛地刮開。八、九個士兵站在門口,帶隊的先是看著王盛,厲聲問道:「你是王源?」

  王盛的臉刷地白了,他停了一會兒,沒有馬上回答,好像說什麼要經過考慮似的。隨後,他輕聲地說:「不,我不是。」領隊的隨即吼了起來,「那就是那個了,對,是他,和姑娘說的一樣,高個兒,黑黑的,濃眉大眼,就是他!」

  王源沒有說一句為自己辯護的話就束手就縛,他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一切都無濟於事,儘管王源的上了年紀的伯父哭泣著、顫抖著,儘管太太走上前去懇求,難過但又肯定地說:「你們弄錯了,不是他,肯定不是他。他老實本分——我可以替他擔保——他不會是個革命黨……」

  但是,這些士兵只是粗聲粗氣地大笑,一個大圓臉士兵嚷道:「喔,太太,做母親的根本不瞭解她們的兒子!姑娘們比母親更瞭解一個男人,那個姑娘說出了你兒子的名字、這裡的門牌號,還有他的模樣,你瞧,她說得多詳細,多清楚。她還說這夥人裡最能鬧事的就是王源了。根本沒用刑她就把他給供出來了。」

  王源注意到,太太聽了這些話後變得神情木然,好像聽了什麼她根本就不懂的事。他無話可說,心裡卻很明白。「她無法愛我,所以恨我,現在她可以和我同歸於盡了。」因此,他被他們帶走了。

  那時刻,他心裡充滿了恐懼,他一定得死了。最近,所有被抓起來的人都給殺了。他很清楚,沒有什麼證據能比那姑娘說出他的名字這件事來得更有力。儘管如此,他仍不能想像死亡。當他被扔進滿是像他這樣的青年的監牢時,他蹣跚著跨過門坎,門衛沖著他說:「提起精神!明天你就不用走路了,別人會抬著你……」這時死仍像是不可能的。直到眼前,他都尚未領悟這個字的真正含義。衛兵的話就像槍膛裡那些等待著的明天的子彈,刺透了他的心,透過暗淡的光線,他掃視著人滿為患的牢房,全是男人,沒有女人。他心想:「我忍受得了死,但忍受不了在這裡看到她並且讓她知道我要死了,她到底還是得到了我。」對他來說,她不在這裡是一種安慰。

  事情發生得太快,王源來不及思考,但他總覺得他會被放出去,他對他母親有相當的信心。他越想越放心——他的母親會設法營救他。再看看周圍的人,這想法更強烈了。關在這裡都是窮人,他們沒他有錢,也沒他有權。

  過了一會兒,暗色漸漸成了漆黑一團。有人坐著,有人躺著,但沒人說話,彷佛說話會加深這沉重。在能依稀地辨出臉龐時,響起了身體移動的聲音以及此類不是來自嗓門的聲響,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夜晚來臨時,黑暗把大家吞沒了。此時,輕輕地響起了一個聲音:「喔,媽媽……喔,媽媽……」隨後,這個聲音變成了絕望的哭泣。

  哭泣聲叫人難以忍受,這時,響起了一個堅定洪亮的聲音:「安靜點!哭著要媽媽,這不像個小孩?我是一個忠誠的成員——我和我的哥哥殺死了父母,只有我們的信仰才是偉大的——是吧,哥哥?」

  黑暗中,另一個聲音在回答,聽上去同剛才的聲音很像:「是的,沒錯!」第一個聲音說:「你難過嗎?」第二個聲音輕蔑地哼了一下,又答道:「要是我有一打爸爸,我一樣殺了他們……」另一個又幫腔說:「唉,這些老傢伙,他們把我們養大只是為了養兒防老。」但是最輕的那個聲音仍在一個勁地嗚咽:「喔,媽媽……媽媽……」他好像一點也沒有聽到兩人剛才的對話。

  夜深了,哭聲終於靜了下來。這時間裡,王源一直沒開口。但是,在他們安靜下來以後,夜越來越深,周圍充塞了死一般的寂靜之時,他覺得難以忍受,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他希望牢門能在什麼時候打開,然後有人喊道:「讓王源出來——他被釋放了!」

  但是,他聽不到這樣的聲音。

  王源移動著身體,希望弄出點聲音來。因為他忍受不了這種寂靜。他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他回想起他的一生,他這短暫的一生。他想:「假如當初聽父親的話,如今也不會到這裡來了。」但他也只是想假如,並不肯承認自己後悔了,後悔自己沒聽王虎的,他堅持認為這事是王虎不對。他繼而又想:「假如我遷就一點,並且順從那位姑娘……」他內心因此又充滿了厭惡,自語道:「我還是不喜歡……」到最後,實在沒什麼可想的了。王源不得不面對他最現實的問題——死亡。

  他現在渴望著能在黑暗中聽到某種聲音,甚至渴望聽到那個年輕人呼喚母親的聲音。但是,牢房裡彌漫著死亡的氣氛,而黑夜卻沒有睡著,它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在警覺地等待著,內外充滿了恐怖和寂靜。夜深了以後,王源終於害怕了。一直顯得很虛幻的死亡,現在變得真實了。他突然感到窒息,猜測自己是被砍頭還是被槍決。他曾經在報上讀到這樣的消息:這些日子裡,許多年輕革命者被砍頭了,頭被掛在城裡,他們等不到革命軍打過來。他像是在看自己的頭——隨後一個想法使他感到了安慰:「在這個深受外國影響的城市裡,他們也許不會砍頭。」他想想自己,苦笑了一下,這就意味著在他死後,可以保持全屍了。

  在極度痛苦中,他蜷縮在角落裡。幾個小時彷佛漫長得看不到頭。驀地,門打開了,一縷灰色的晨曦射進了牢房。囚犯們蜷縮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堆昆蟲。這縷光線使他們蠕動起來,這時傳來一聲吼叫:「所有的人全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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