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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正如我說過的那樣,有時我能很容易地正視自己的殘疾。我不是一個男人,我是一個瞎眼的男人;我不是教授,我是一名盲人教授。薩克斯醫生的一位病人雷伊曾說:「假如你能擺脫疾病會怎樣呢?疾病就是我,沒有它我也蕩然無存了。」薩克斯的結論是,雷伊認為沒有疾病就無法生活,因此不在乎病魔纏身。後來有一種藥物能夠抵抗雷伊的病痛,但他逐漸拒絕服藥從而回到了以往的狀態。薩克斯的另外一位病人把他的殘疾歸結于衛生和醫療條件所致。此外,陀斯妥也夫斯基1有一句聞名於世的話,他說:即使人生的所有歡樂也換不走疾病帶來的樂趣。

  對於殘疾的這種看法,尤其是它在某種程度上得到補償之後,往往使人感到欣慰。然而對於我來說,這種欣慰之情被一次以意外的手術奪走了。它使我回到了光明的世界,無法繼續在幻覺中沉迷。我被迫看到了健康與殘疾合二為一的事實。我們在生活中既是贏家,也是輸家,此一時,彼一時。有時活蹦亂跳,有時病魔纏身;有時明察秋毫,有時雙目失明。因此,我的一個盲人朋友說,我們每個人只不過「暫時沒患殘疾而已」。

  此刻,如果任何人能和我一樣思考都會同意我的觀點:複明比失明更富有悲劇意味。盲人和世上所有的明眼人一樣,他們能夠愛。如果沒有愛,僅僅減去殘疾人的所得稅又有什麼意義呢?有些盲人像勒梅特所說的那樣,對於一切都很冷漠,這才是真正的悲劇。黑暗至少是有方向的,如果僅僅為了追求光明,虛無飄渺之中無法辨別方向。光明和黑暗對於無所謂的人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奇跡創造者不理會人們是否願意,他們最喜歡幹的事情之一就是讓盲人複明。從耶穌開始乃至用蜜蜂為波托克治病的女人都喜歡把治療失明作為奇跡。有多少人曾告訴過我失而複明是一種奇跡?如果他們的意思是為了表達祝福,當然無可厚非。我喜歡海倫·凱勒1的說法,當安娜·沙利文走入了她的生活之後,她突然產生了出現奇跡的感覺:

  我走出埃及到達了西奈。一種神聖的力量觸及了我的靈魂,使我看到光明,見到了眾多奇跡。我聽到一個聲音從神聖的山上對我說:「知識就是愛,知識就是視覺和光明。

  倘若海倫·凱勒能夠見到光明,她將寫出多麼偉大的文字啊!

  蕭伯納在《聖女貞德》一劇中說:奇跡是創造信仰的任何事件。如今,我對醫學科學無疑有了更多的信任。然而我懂得,我之所以能夠重見光明並非完全由於科學。時機在這裡似乎起到了不同尋常的作用:護士打電話約我第二天就診;我與基利恩醫生之間的緣份;眼壓突然增高要求必須進行手術;多年的感染居然沒有破壞眼內的清澈,等等。對於所有這些,我不想說明哪些是科學,哪些是奇跡。我知道我能重見光明,或雲失而複明,應該完全感激人的信念,其中包括對科學的信念。

  除了意外因素之外,改變生活方式似乎應該成為脫離黑暗進入光明的起點,我是在體驗了十五年失明痛苦之後獲得新生的。這是我的最後一次考驗。失明也好,複明也好,不論考驗何時到來,我將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因為我和提瑞西阿斯一樣,經歷過兩個不同的世界。

  和提瑞西阿斯不同的是,我不會向眾神說出我對性的看法(儘管我現在穿的是一雙新的綠襪子),甚至不會讓他們知道我是如何看待黑暗與光明的。如果有人問起這個問題,如果有人認為我用明眼人的觀點解釋過去的失明,我將含混地告訴他們一些有關事物雙重性的理論。也許我會引用那句有關失明和不失明的老話:我們都是不健全的。過去,我曾希望在盲人的國度裡充當一名小小的國王,為此我請求原諒。我要向他們背誦一首「百鳥齊唱,不知誰鳴」的詩,詩的出處雖然已經忘懷,但詩中說:「蝙蝠熱愛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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