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茶花女 | 上頁 下頁


  長時期來耳濡目染的都是荒淫無恥的墮落生活,而且是從早年就開始了的墮落生活,加上這個女孩子長期來孱弱多病,抑制了她腦子裡分辨是非的才智,這種才智天主可能也曾賦予她,但是從來沒有人想到過要去讓它得到施展。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個年輕的姑娘,她每天幾乎總是在同一時刻走過大街。她的母親每時每刻都陪著她,就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陪伴她真正的女兒那般形影不離。那時候我還年輕,很容易沾染上那個時代道德觀念淡薄的社會風尚,但是我還記得,一看到這種醜惡的監視行為,我從心底裡感到輕蔑和厭惡。

  沒有一張處女的臉上會流露出這樣一種天真無邪的感情和這樣一種憂鬱苦惱的表情。

  這張臉就像委屈女郎①的頭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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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委屈女郎:指巴黎聖厄斯塔什教堂裡一座大理石雕成的神情哀怨的婦女頭像。

  一天,這個姑娘的臉突然變得容光煥發。在她母親替她一手安排的墮落生涯裡,天主似乎賜給了這個女罪人一點幸福。畢竟,天主已經賦予了她懦弱的性格,那麼在她承受痛苦生活的重壓的時候,為什麼就不能給她一點安慰呢?這一天,她發覺自己懷孕了,她身上還殘存的那麼一點純潔的思想,使她開心得全身哆嗦。人的靈魂有它不可理解的寄託。路易絲急忙去把那個使她欣喜若狂的發現告訴她母親。說起來也使人感到羞恥。但是,我們並不是在這裡隨意編造什麼風流韻事,而是在講一件真人真事。這種事,如果我們認為沒有必要經常把這些女人的苦難公諸於世,那也許還是索性閉口不談為好。人們譴責這種女人而又不聽她們的申訴,人們蔑視她們而又不公正地評價她們,我們說這是可恥的。可是那位母親答覆女兒說,她們兩個人生活已經不容易了,三個人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再說,這樣的孩子還是沒有的好,而且大著肚子不做買賣也是浪費時間。

  第二天,有一位助產婆——我們姑且把她當作那位母親的一個朋友——來看望路易絲。路易絲在床上躺了幾天,後來下床了,但臉色比過去更蒼白,身體比過去更虛弱。

  三個月以後,有一個男人出於憐憫,設法醫治她身心的創傷,但是那次的打擊太厲害了,路易絲終究還是因為流產的後遺症而死了。

  那母親仍舊活著,生活得怎麼樣?天知道!

  當我凝視著這些金銀器皿的時候,這個故事就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時光似乎隨著我的沉思默想已悄然逝去,屋子裡只剩下我和一個看守人,他正站在門口嚴密地監視著我是不是在偷東西。

  我走到這位看守人跟前,他已被我搞得心神不定了。

  「先生,」我對他說,「您可以把原來住在這裡的房客的姓名告訴我嗎?」

  「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

  我知道這位姑娘的名字,也見到過她。

  「怎麼!」我對看守人說,「瑪格麗特·戈蒂埃死了嗎?」

  「是呀,先生。」

  「什麼時候死的?」

  「有三個星期了吧。」

  「那為什麼讓人來參觀她的住宅呢?」

  「債權人認為這樣做可以抬高價錢。您知道,讓大家預先看看這些織物和家具,這樣可以招徠顧客。」

  「那麼說,她還欠著債?」

  「哦,先生,她欠了好多哪!」

  「賣下來的錢大概可以付清了吧?」

  「還有得剩。」

  「那麼,剩下來的錢給誰呢?」

  「給她家屬。」

  「她還有家?」

  「好像有。」

  「謝謝您,先生。」

  看守人摸清了我的來意後感到放心了,對我行了一個禮,我就走了出來。

  「可憐的姑娘!」我在回家的時候心裡想,「她一定死得很慘,因為在她這種生活圈子裡,只有身體健康才會有朋友。」

  我不由自主地對瑪格麗特的命運產生了憐憫的心情。

  很多人對此可能會覺得可笑,但是我對煙花女子總是無限寬容的,甚至也不想為這種寬容態度與人爭辯。

  一天,在我去警察局領取護照的時候,瞥見鄰街有兩個警察要押走一個姑娘。我不知道這個姑娘犯了什麼罪,只見她痛哭流涕地抱著一個才幾個月大的孩子親吻,因為她被捕後,母子就要骨肉分離。從這一天起,我就再也不輕易地蔑視一個女人了。

  拍賣定於十六日舉行。

  在參觀和拍賣之間有一天空隙時間,這是留給地毯商拆卸帷幔、壁毯等牆上飾物用的。

  那時候,我正好從外地旅遊歸來。當一個人回到消息靈通的首都時,別人總是要告訴他一些重要新聞的。但是沒有人把瑪格麗特的去世當作什麼大事情來對我講,這也是很自然的。瑪格麗特長得很漂亮,但是,這些女人生前考究的生活越是鬧得滿城風雨,她們死後也就越是無聲無息。她們就像某些星辰,隕落時和初升時一樣黯淡無光。如果她們年紀輕輕就死了,那麼她們所有的情人都會同時得到消息;因為在巴黎,一位名妓的所有情人彼此幾乎都是密友。大家會相互回憶幾件有關她過去的逸事,然後各人將依然故我,絲毫不受這事的影響,甚至誰也不會因此而掉一滴眼淚。

  如今,人們到了二十五歲這年紀,眼淚就變得非常珍貴,決不能輕易亂流,充其量只對為他們花費過金錢的雙親才哭上幾聲,作為對過去為他們破費的報答。

  而我呢,雖然瑪格麗特任何一件用品上都沒有我姓名的開頭字母,可是我剛才承認過的那種出於本能的寬容和那種天生的憐憫,使我對她的死久久不能忘懷,雖說她也許並不值得我如此想念。

  記得我過去經常在香榭麗舍大街遇到瑪格麗特,她坐著一輛由兩匹栗色駿馬駕著的藍色四輪轎式小馬車,每天一準來到那兒。她身上有一種不同於她那一類人的氣質,而她那風致韻絕的姿色,又更襯托出了這種氣質的與眾不同。

  這些不幸的人兒出門的時候,身邊總是有個什麼人陪著的。

  因為沒有一個男人願意把他們和這種女人的曖昧關係公開化,而她們又不堪寂寞,因此總是隨身帶著女伴。這些陪客有些是因為境況不如她們,自己沒有車子;有些是怎麼打扮也好看不了的老婦人。如果有人要想知道她們陪同的那位馬車女主人的任何私情秘事,那麼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向她們去請教。

  瑪格麗特卻不落窠臼,她總是獨個兒坐車到香榭麗舍大街去,儘量不招人注意。她冬天裹著一條開司米大披肩,夏天穿著十分淡雅的長裙。在這條她喜歡散步的大道上儘管有很多熟人,她偶爾也對他們微微一笑,但這是一種只有公爵夫人才有的微笑,而且也唯有他們自己才能覺察。

  她也不像她所有那些同行一樣,習慣在圓形廣場和香榭麗舍大街街口之間散步,她的兩匹馬飛快地把她拉到郊外的布洛涅樹林①,她在那裡下車,漫步一個小時,然後重新登上馬車,疾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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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洛涅樹林:在巴黎近郊,是當時上流社會人物的遊樂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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