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赤道悲鳥 | 上頁 下頁
三〇


  在這期間,我已開始寫一本小說。前幾頁我感到很滿意。我覺得有一種難以抑制的需要,需要繼續寫下去。別墅邊上,有一隻深藍色的大冠鵑,在樹上高高地監視著我們的一切活動。它的叫聲中有一種哀傷,使我想起了你的悲哀:那些知道當他們消失的時候,世界上的悲哀不會隨之消失的人的悲哀……我的書名《赤道悲鳥》是受它啟發而來的。假如我寫成此書,我將把它獻給你。這是我復仇的方式,最後的方式: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把只屬￿我的某種東西獻給你,因為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你,除了那個孩子……

  信寫到這裡中斷了。康貝把它疊起來,塞進信封,但很快又改變了主意,把它撕得粉碎,扔到地上。不應該讓皮埃爾知道這最後的無用消息。

  他轉身想出去。就在這時,他發現有個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顫抖著掀起沒有蓋嚴的床單。是諾。

  諾一絲不掛。她的皮膚蒼白得發灰,烏黑的眼睛睜著,胸部和腹部被人用細刀劃成一條條的,下身被蹂躪和糟蹋得令人慘不忍睹。手臂斷了,手指曲了,指甲也被拔掉了。她的嘴唇破了,可怕地咧著嘴,露出缺了牙的黑洞洞的口腔。

  康貝跌跪下來,感到小便失控,腹部一陣熱。他叫喊著。但他的喉嚨已經因恐怖而癱瘓,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試圖站起來,但無法動彈。他拖著身子,一直爬到房門口,爬到樓梯口,然後滑下了樓梯。這時,他聽見了齊婭的聲音和那只巨鳥的哀叫。它在歡迎他回來呢!

  齊婭睡在哥哥的身邊,突然驚跳起來。她醒了,聞到了女兒的血腥味。哥哥安慰她,試圖拉住她,但她決定立即回去。朱莉和佩裡跟隨著她。

  荊棘刺傷了他們的手腳,樹枝掛破了他們衣服,他們艱難地行走在雜草和叢林當中。終於,他們來到了別墅的鐵柵前,奄奄一息,精疲力竭。齊婭第一個跨進鐵柵。她搖搖晃晃地跑向屋子。

  她在康貝面前經過,沒有看見他。康貝勸她不要上樓。她不聽。她毫不猶豫地走進皮埃爾的房間,把自己關在裡面。

  大家都在客廳裡等她。誰也不說話。朱莉發現有個杯子還沒有被打爛,便倒上水,遞給皮埃爾。皮埃爾把它遞給康貝,康貝喝了一口,又遞給佩裡。佩裡把水喝光了。

  樓上,有一扇門開了。「吱嘎」作響的地板迴響著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朱莉和康貝趕緊向前廳奔去,皮埃爾也跟著他們,但佩裡沒有動。

  齊婭赤身裸體地出現在樓梯上頭,頭髮上滴著黑墨水,臉上和乳房上劃著一道道血痕。她抱著女兒諾。諾的四肢已經僵硬,筆直地垂著。

  齊婭一步步走下樓梯,每走一步都停一會兒。她咬牙切齒,表情木然,似乎輕而易舉地抱著女兒。她盯著臺階,把走過來幫她的康貝推了個跟鬥,然後走出屋子,越走越遠,消失在樹叢後面。

  朱莉站在門口哭了。皮埃爾把她摟在懷裡。她哭得很傷心,涕淚縱橫,無法自製,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她把臉埋在皮埃爾肩上,哭聲難忍。

  那只大冠鵑焦躁不安地撲打著翅膀,在菜園邊的棕櫚樹上跳來跳去。發出的響聲嚇得其它鳥都噤若寒蟬。當朱莉平靜下來時,它也停止了騷動。

  康貝坐在臺階上,目光茫然地看著一棵巨大的絲蘭樹。絲蘭樹開著花,白得耀眼。他不斷地重複著諾的名字,沒完沒了,像在念經。

  黑夜降臨了。齊婭回來了,由佩裡陪著。佩裡用一隻手扶著她。她穿著一件藍色的長裙,女兒開始來月經時她曾穿過這條裙子。經過康貝身邊時,她摸了摸康貝的頭髮。康貝一動不動已經幾小時了。

  「放心吧,」她說,「我已在諾死去的眼睛裡看見了他們的面孔。月亮升起之前,他們將從地球上消失。」

  除了在樹端目睹世上一切混亂的那只大冠鵑,誰也不會知道她把女兒埋在了哪裡。

  勒貝爾來到別墅,要求見齊婭。齊婭拒絕見他。她要朱莉轉告勒貝爾,對她來說,他已不再存在。勒貝爾對齊婭的拒絕置之不理,他想證明自己是無辜的。他相信,他那一派已經勝利,他有權讓別人聽他的。朱莉勸他不要再強求。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言不發。她想跟我說話時才出來。她只跟我一個人說話。」

  「那場屠殺跟我沒有相干。」

  「她不會相信你的。」

  「她現在怎麼樣?」

  「她剃光了頭。為了廢掉自己的本領,她砍掉了雙手雙腳的各一個指頭。因為那種本領沒能保護她自己的女兒。」

  勒貝爾在幾天中老了許多。他的亞麻西服過寬。尼龍白衫衣的領子太小,領帶結打得過松,漆皮皮鞋太窄,襪子又太短,一副狼狽樣,就像那些年輕時就致力於追求權力的人一樣。

  朱莉從頭到腳打量著他,想起了那個脾氣暴躁、難以滿足、傲慢無禮的情人。他曾爬窗進入她的臥室,急不可耐地扯掉她的衣服。當她滿臉通紅,不知道該不該滿足他強加給她的那種不同尋常的欲望時,他還嘲笑她。她忍不住笑了。

  勒貝爾知道自己的新衣著有多可笑,但他不能忍受被人嘲笑。他把朱莉的無言看作是一種傲慢。為了懲罰這種無禮,他向她打聽皮埃爾的消息,就像打聽一下被人遺忘的老叔父的消息一樣。沒等她回答,他又向她宣佈,他剛剛任命康貝為島上考古發掘的首領。

  「自己的教育成績得到肯定,皮埃爾會很高興的。對一位老師來說,還有什麼比退居幕後,讓位于自己的學生更好的事呢?至於康貝,這一提拔會使他高興,並將有助於他忘記自己的不幸。」

  「他可不像您。」朱莉平生第一次以「您」稱呼他。①

  ① 在法語當中,以「您」相稱,可表示尊敬,也可表示距離。此處顯然是朱莉與勒貝爾拉開了距離。

  「還是有點像,因為他同意了。」

  「那肯定是因為皮埃爾迫切地請求他這樣做的。」

  「我感到驚奇。誰也不知道我的決定。這個決定是我剛剛在你面前作出的。」

  朱莉臉色灰白,沒有說話。她從年輕的時候起,就依附於這個感情粗獷、放蕩不羈的情人,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的囚徒。現在,基礎已不存在,一切都在瞬間崩潰、消失了。她看著勒貝爾,再也認不出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舉止了。多少年來,他曾是她夢中的白馬王子,是她在閱讀和生活中所產生的理想的化身。如今,他消失了。甚至他的外號「勒貝爾」都已不適合他。她已忘了他的真名,所以永遠也不會再叫他。

  「如果齊婭得知死神只抓走了她女兒一個人,她會感到滿足的。」她低聲地說,隨後,好像是害怕作出解釋,她又馬上補充說:「請原諒,但如果我想重新在這裡接待客人,我得花不少功夫整理這間被您的朋友們訪問過的屋子。」

  「你已在廚房的窗上安上窗隔鐵條。你也打算在臥室的窗口安嗎?」

  「這已經沒必要了。諾永遠會保護這屋子不受外來者的侵入。」

  她沒有跟他打招呼,轉過背,上了樓。她小心翼翼,怕自己踏空。為了更好地顯示自己表面上的鎮定,她沒有扶欄杆。

  「把我來這裡告訴齊婭的話告訴她,」勒貝爾叫道:「殺害她女兒的兇手已經逮捕和判決。我已下令捆起他們的手腳,把他們活活扔到河裡。這幾天,我們勇敢的鱷魚寵壞了。」他冷笑著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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