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二五七


  「您大概不記得我了。去年十月左右吧,財前教授邀您到一家酒吧,我就是那家阿拉丁酒吧的慶子。」

  裡見想起來,當時,他參加完在奈良大學舉行的胃癌研討會,返家途中,在近鐵的上六車站與財前不期而遇。財前邀他一同前往酒吧,她就在那兒工作。她是女子醫大的肄業生,雖然是在酒店工作,卻頗具學術修養。當時,財前說她對那件官司十分有興趣,常來旁聽。

  「你有親友來看診嗎?」他猜測道,可能是她的熟人或親戚正好在這兒看診,也許想拜託他多多關照。

  「不,我是來問財前教授的病情的。」

  「所以,你知道財前君住院的事?」裡見訝異地反問。

  「是的。財前教授曾告訴我,他請您做胃鏡。在這之前,我已經聯絡過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醫局,由於佃講師經常光臨本店,他告訴我財前教授動了胃潰瘍手術,但他不肯透露手術後的細節。所以,我乾脆來請教您了。」

  財前避人耳目,在夜幕低垂時才悄悄前來拍攝胃鏡,她連這件事都了如指掌,裡見隱約感到財前與慶子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

  「你不需要擔心。僅是發生在胃角的良性潰瘍,只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部。」

  「那麼,手術後的狀況呢?」

  「非常順利。手術後,原本出現食欲不振的症狀,現在也逐漸恢復了。」

  「他似乎有些飲酒過量,肝臟方面呢?」

  話才說完,裡見澄澈的眼底蒙上一層哀淒的陰影,慶子瞧得一清二楚。

  「請問……肝臟是否有任何問題呢?」

  「不,只有胃角的潰瘍。」

  「那麼,他什麼時候能夠出院呢?」

  裡見默默不語。出院,財前永遠不可能出院了,他唯一必須面對的是,如何延長幾天或幾個月的生命。

  「該不會是……該不會是癌症吧?」憑著女人敏銳的第六感,慶子目不轉晴地看著裡見。

  裡見微微垂下眼簾:「不,我剛剛已經說過了,他得的只是良性的胃潰瘍。」他連說了三次胃潰瘍,然後就不再多說了。

  「是嗎?看來,我再問,得到的也是相同的答案。即使財前教授罹患的是癌症,您也絕不會正面回答我吧。」慶子話中別有含意。

  「裡見醫生,當時您說得沒錯。您說財前教授操勞過度,應該退出學術會議選舉,官司的事也應該坦承疏失,早日解決。您為了他著想,才說出那番話。沒錯,您說得沒錯。他應該照您的話去做,而不是只當耳邊風……我,我也更應該設法阻止他才對……」

  慶子話沒說完,淚水便在眼眶裡打轉。她緊抿著雙唇:「裡見醫生,能不能准許我去探望他?」

  「恐怕不行。」

  「那個人外表看起來堅毅剛強,其實內心非常寂寞、脆弱且不堪一擊。這回病倒在床,他一定會一個人胡思亂想,我不放心他呀……」

  裡見充分感受到慶子擔憂財前的心情。他猜想,財前應該只會在這個女人面前展現他的弱點吧。

  「您前往醫院探視他的時候,能不能讓我一塊兒過去呢?」

  「恐怕不行。現在病房謝絕會客,謝絕醫生以外的客人探視。」

  「哦……那麼,裡見醫生下回前往醫院探視時,麻煩您替我帶束花給他,好嗎?麻煩您打個電話來店裡通知我一聲,我會準備周全,送到醫院門前給您。我會準備他最喜愛的紅玫瑰……」

  她話說完就轉身離去了。

  慶子走出近畿癌症中心,在人影稀少的路上逆風而行。在裡見面前強忍住的淚水,這時卻一發不可收拾地奪眶而出,壓抑的情緒也頓時潰堤。財前住院前一天他們才見過面,當時,他形容憔悴地走進慶子的房裡,只丟下一句「因為胃潰瘍,出血嚴重,明天要住院動手術切除」,就往床上一躺。

  「真的只是胃潰瘍嗎?你確定嗎?」慶子追問。

  「我私下悄悄請裡見幫我照胃鏡,沒問題的。」他回答後,就合上眼。慶子以為他想假睡一會兒,沒想到財前卻突然抱住她。

  「不行。你明天就要住院了呢。」慶子推開他的手。

  「別來這套,我們好久沒做了。」然後,他比往常更執拗地發洩著自己的欲望。

  結果,手術後兩周了,她再也沒有接到財前的電話,她設法聯絡佃或安西詢問狀況,兩人都語氣冷淡地顧左右而言他,只回答說目前謝絕會客,由財前夫人負責照顧,無法代傳信件或電話聯絡。她原本以為能夠拜託裡見,沒想到還是得到同樣的答覆。他真的只是罹患胃潰瘍嗎?可是,當她問及肝臟情況時,裡見眼中一閃而逝的哀淒陰影……這究竟是為什麼呢?難道財前患了胃癌?還是肝臟出了什麼問題?慶子無法獲知真相,不安的情緒愈來愈高漲。她突然有股衝動,想沖進財前的病房,看看財前。

  不知不覺地,她走到國鐵千里丘車站。往大阪車站方向的電車有不少班次正進出月臺,慶子卻都沒有上車。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到店裡。慶子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想去看看之前曾與財前一同前往的木津川河口。

  搭上前往大阪的電車,從大阪車站出來後,再改搭出租車。出租車東鑽西蹭,駛離車站前黃昏時分的擁塞,沿著堂島川向西而行。出租車開到大運橋附近,放眼望去,盡是一棟棟高聳石牆與煙囪並列的工廠地帶,頗煞風景。再往前行,經過大船橋,兩側則聳立著煉鋼廠與造船廠的煙囪與吊車,震耳欲聾的聲響,陣陣傳來。

  下了車,走在紅土滿布的掩埋地,爬上水泥防波提。慶子看著河口波浪沖刷著木津川沿岸,帶著海水氣息的風吹過慶子的衣領。她豎起大衣衣領,朝著河口前進,回想起曾經兩次與財前來這兒的情形。一次是財前正在競爭教授寶座時。當時,煉鋼廠的熔爐所吐出的赤色煙霧,彷佛熊熊火焰般地燒灼整片夜空,吊車巨大的黑影映在夜空中,財前站在這兒,望著夜空,堅定地說著:「能夠當上國立大學教授的機率只有兩百分之一,為了爭取那兩百分之一的機率,我會不擇手段,力爭到底。」另外一次是第一審判決前夕,財前同樣站在這道堤防上,慶子問他:「如果敗訴該怎麼辦?」他回答道:「我就算想破腦袋,也要找出無論在醫學上還是道義上都沒有一絲偏頗、半點矛盾的理論。我絕對會勝訴的!」當時,他彷佛想挑戰河口外的寬廣大海,目光炯炯地凝視著。

  想到這兒,慶子只盼無論財前罹患哪種疾病,都能全力與病魔奮鬥,好好地活下來。她渴望擁有強韌精神與壯健體魄的財前能夠再度擁抱她。河口正在漲潮,而慶子的胸中也同樣思緒澎湃,翻湧不停。

  財前住院後,孩子們首度來到醫院探視。他們向學校請了假,岳丈又一的女傭帶著他們來到醫院。

  長子一夫與次子富士夫,好奇地繞著病房轉呀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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