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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簡短的幾句話,寫在一紙便箋上,彷佛只是普通的搬遷通知,信中並無附帶華子的任何消息。後來,華子再也沒和他聯絡。他知道,野田父女只想找一位將來是國立浪速大學附屬醫院醫生的女婿。柳原倒臥在赤褐色的榻榻米上,想起自己與華子雖然尚未成婚,但曾在這榻榻米上有過肌膚之親的情景,這也成了柳原心中的憾事。不過,想起野田父女解除婚約的通知來得就像搬遷通知一般快,想必父女倆一定很快地就能找到取代柳原、且有身份地位的東床快婿吧。想到這兒,柳原不再感到遺憾。他撕破通知函,丟進正在燒煮開水的瓦斯爐火中。

  喝著番茶潤喉,巡覽了空無一物的房間後,柳原穿上掛在牆上的皺巴巴的風衣。這時,管理員伯伯出現了:「整理得如何?一切順利吧?」

  「一切順利,都整理完畢,只剩這木箱裡的書籍了。不好意思,明天搬運公司會來載運,麻煩你交給搬運公司,送到九州島。我已經將衣服和一些書籍先送到四國,就只剩下這一箱了……」

  他一邊說,一邊想著。他已經告知故鄉的父親這次審判的經過與真相,也透露自己決定離開浪速大學、前往四國的偏僻鄉村的想法。十幾年來,他的父親為了兒子的飛黃騰達、榮華富貴,變賣了家產田地,不知道他收到這個木箱時,會有什麼樣的心情?想著想著,柳原的內心更受煎熬,當即沉默不語。管理人誤以為是柳原因即將離別而依依不捨。

  「咱們一定還會見面的。從四國來大阪玩時,別客氣,就來這兒住吧。送往九州島的行李別擔心,交給我吧!」

  話說完,管理人用力地拍了拍柳原的肩膀,似乎想振奮他的心情。

  「那麼,就麻煩你了。」

  簡短幾句寒暄道別之後,柳原扛起布制旅行袋,跨出蜷居了兩年的公寓,朝著法円阪走去。

  來到法円阪國民公寓前,柳原踱步猶豫了良久,才下定決心登上階梯,來到掛著裡見修二名牌的房前,他敲了敲門。

  「請等一下,馬上就來開門。」門內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不久,門微微開啟。

  「您好,我是裡見,請問您是哪位?」

  「嗯……突然到訪,不好意思,我是柳原……請問裡見醫生在嗎?」柳原面容憔悴,挾起快滑落的眼鏡,畏畏縮縮地問著。

  「原來是柳原醫生啊。我先生還沒回到家,不過應該就快了,請進,請進。」

  裡見三知代禮貌地請柳原進屋,帶著柳原來到書齋旁的六迭大客廳內。

  「不好意思,沒有事先聯絡就貿然拜訪。」他再次道歉。

  「快別客氣了。幸好今天是星期六,裡見出門時難得說今天會早點回來。他應該快到家了,請您喝杯茶,稍等一下。」

  話說完,她就興沖沖地走向廚房沖泡紅茶,考慮到柳原現在的心情,她也沒有多問些什麼。柳原望著房內,感受裡見家簡約卻溫暖的氣氛。樸實的衣櫃與櫥櫃並列,同面牆邊,擺著一部老舊的音響,唱片箱上擺著三張唱片。仔細一瞧,才發現三張都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只是每張唱片中的曲子各是由不同的指揮家指揮的。柳原猜測,裡見應該是想比較同樣是貝多芬的交響曲,不同的指揮家是否有不同的詮釋方式,這很像是裡見的欣賞風格。

  「咦,他回來了。」

  三知代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裡見回來了,立刻前去開門。

  裡見看到柳原嚇了一跳:「柳原君,歡迎,歡迎。請到書房吧。」

  狹窄的書房已被書櫃與書桌占滿,兩人勉強擠進,面對面坐下。

  「有什麼事嗎?前陣子我撥電話向大學詢問,才發現你在判決後就提出辭呈,再也沒有在大學裡出現了。」

  「不瞞您說,今天,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我已經辭去浪速大學的職位,將前往四國高知縣檮原的松原地區,那是一座無醫村。」

  「無醫村……為什麼決定得這麼倉促呢?你在法庭作證,說出真相之後,我就與東教授商量,讓你到近畿勞災醫院工作。我想,官司的事情一定讓你承受了不少異樣眼光。想到東教授是院長,應該可以替你想辦法呢。」

  「感謝您為我費心著想,我還是決定前往無醫村。」柳原似乎心意已決。

  「可是,柳原,無醫村可不是你想要暫時療傷的工作場所呀!那兒比你想像的還要嚴酷,無論颳風、下雨或下雪,全村上百條人命全靠你一人哪!你要考慮清楚,若無徹底決心是無法堅持的。」裡見想確認柳原的決心。

  「我知道。我要前往的村莊,得從高知市搭乘四小時巴士,才能到檮原,然後還得再走六公里的路程,那是一座位於深谷中的偏僻村落。可是,想到佐佐木庸平先生因為身為主治醫師的我的優柔寡斷才導致猝死,而且因為我作了偽證,為遺族家屬帶來莫大的痛苦,只希望為他人多付出一些。村民們希望我能早日抵達,全村人正在引頸企盼我的到來,所以,我將搭乘今晚的夜車出發。」

  「既然你已下定決心,我也不多說些什麼了。你在無醫村,可以一邊看診,一邊完成學位論文,寫好就寄來給我吧。既然你不方便在浪速大學取得學位,我會與東教授商量,幫助你找尋適當的大學,取得學位。」

  「教授,第一審時,因為我作偽證,逼得您不得不離開大學,而您卻……」一股感激之情湧上心頭,柳原強忍住淚水。

  裡見沉默片刻:「江川君呢?他現在如何?」他得知江川遭第一外科醫局除名,擔心地詢問。

  「他打算繼承父親的診所。」

  「這麼說來,你們兩位都離開大學了……」裡見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柳原,今晚出發前,你去探望一下財前教授,好不好?」

  「不,我不去。這兩年來,第一審、第二審的審判期間,我因為財前教授而昧著自己的良心,承受著身為醫生的良心苛責與煎熬,想到這兒,我就無法原諒自己。同樣地,我更是無法原諒財前教授。」柳原憤慨地說著,語調有些顫抖。

  「可是,如今財前他已臥病在床了。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不想去探視,打聲招呼就行了……」裡見無法說出財前罹患癌症、來日不多的情況,只能試著再次勸說,柳原倔強地搖了搖頭。

  「教授,判決日翌日,我就自行提出了辭呈,我已經不是浪速大學的人了。」

  說完,柳原彷佛擔心時間怕誤了車似的,他向裡見與廚房裡的三知代道別後,更匆匆離去。

  走出裡見的公寓,柳原搭乘巴士來到本町二丁目,走向丼池筋底的共同販賣所。他希望在離開大阪之前,向佐佐木良江當面致歉。

  週末的黃昏,布商們聚集在狹窄的道路間,出貨卸貨,來來往往,一片喧鬧吵雜。走在雜亂的街道中,柳原想起自己曾經偷偷前來,窺視即將倒閉的佐佐木商店,卻一不小心被長子庸一發現,做賊心虛地落荒而逃的情景。走過三休橋筋,再走沒多遠,就看到了共同販賣所的招牌。

  他快步走近,探頭看看裡面,兩、三張辦公桌並排成台,上面堆滿了商品,從業者手拿著算盤,與客人討價還價,一個個殺氣騰騰的樣子。中間處,佐佐木良江與長子庸一站在兩張桌子前,正在招呼一位身穿夾克的客人。

  「老太婆,你在磨蹭什麼呀!動作快一點啦!」

  「對不起,我這就量布,馬上替您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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