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二〇一


  「好,就停在這個角度。」

  無影燈的角度根本沒有太大的調整,財前就立刻喊停。他在口罩下做了次深呼吸,手術刀就沿著之前賁門癌正中劃開的線切開腹部,以免傷口看起來淩亂不堪。

  手術的傷口就像拉鍊一樣漸漸張開,第一助手佃和第二助手江川迅速用腹膜鉗撐開腹部,但沒有使用開腹鉤,手術區呈細長形。由於之前已經將整個胃切除,由食道和空腸縫合的部分形成的胃袋滲著血絲。財前的大手伸進腹腔,用雙手抓住腹腔內最表面的橫行結腸,小心翼翼地拉了上來,以便檢查引起腸阻塞的部位和原因。直徑達六、七釐米的腸管閃現黏濕的光,看起來就像一條巨大的蚯蚓。財前抓住前端拉了出來,一直拉到自己嘴巴的高度,內臟的腥臭味撲鼻而來,財前在口罩下差一點吐了出來。

  站在一旁的第二助手馬上接過財前拉出的腸管,放在消毒過的白布上。接著,財前拉出小腸,敏銳地發現距離連結十二指腸的十二指腸提肌(也稱「特賴茨韌帶」)大約兩米左右的腸子附近,腸管的顏色已經由鮮紅色變成了暗褐色。很明顯地,已經出現淤血,再繼續向前十釐米的位置,l形的腸管產生了扭轉。

  「你們看!果然是腸軸扭轉引起的腸阻塞!」

  財前發現情況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時,終於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很快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他敏捷地整理著極易滑落的黏滑腸管,就像在整理打結的繩索一樣輕鬆自如,成功地將腸管恢復原狀。

  腸管的淤血漸漸消除,慢慢顯現血色,血管也隨之產生脈動。確認後,財前努力克制住內心的煩躁,謹慎地將腸管放回腹腔內。當發生腸管扭轉時,只要即刻動手術恢復原狀就可以解決問題;但如果沒有及時治療,時間一久,就會陷入缺血狀態,導致腸管發黑、部分壞死,甚至可能導致病人迅速死亡。

  腸管完全放進腹腔內之後,財前再度確認八天前進行的食道.空腸縫合狀態十分理想後,開始縫合皮膚。他就像縫布一樣利落地完成,剪斷線後,以洪亮的聲音宣佈:「手術結束!」

  手術雖然只進行了短短的二十一分鐘,但可能是因為神經過於緊繃,財前的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從今天的手術中,大家可以發現,這位病患是因為腸扭轉引起了腸阻塞,和賁門癌手術本身沒有任何關係。這一類型的腸阻塞很容易在手術後發生,這是因為在施行胃癌和賁門癌手術時,為了廓清淋巴腺,必須將所有腸管都拿出腹腔外。手術完成,腸管放回腹腔時,即使手術執刀者十分注意,也會因為某些因素使腸管軸發生扭轉,放回腹腔後就容易造成腸阻塞。因此,這種情況並不是手術者的失誤。相反地,對手術者而言,這屬￿一種不可抗力的情況,對病患來說也只能算他運氣不好。今後如果發生這樣的情況,只要像我今天這樣迅速處理即可,手術本身很簡單,根本不需要慌張。」

  財前對佃等人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手術室,根本沒有看躺在手術臺上的安田太一一眼。在護士的協助下脫下橡膠手套和手術衣,用消毒水洗手時,他一次又一次地對肘部以下的部位進行徹底消毒,似乎想洗去隔著橡膠手套摸到安田太一的感覺。這時,電話鈴響了。

  護士接起電話,回答了一、兩句後,就把電話交給財前。

  「教授,您太太從家裡來電。」

  「我家裡?」財前詫異地接過電話。

  「手術結果怎麼樣?」原來,並不是家裡打來的,而是慶子。

  「嗯,只是腸扭轉引起的腸阻塞。」

  「那你等一下要不要過來?」

  財前的腦海裡浮現出慶子嘲弄的表情——只不過是腸阻塞,何必這麼急急忙忙地趕到醫院。財前沒有回答慶子,一言不發地掛上了電話。

  「教授,要不要幫您泡咖啡?」佃機靈地問道。

  「不,我要去教授室休息,你先去幫我開燈。」

  這裡不像國外的醫院,手術室隔壁就有奢華的貴妃椅,可以靠在柔軟的座椅上喝咖啡,坐在這種硬板凳上喝咖啡一點氣氛都沒有。財前點了一根雪茄,便走向教授室。

  佃已經為他打開了燈,從堆滿病人送的禮物的置物架上拿出「老伯威」威士忌,放在貴妃椅旁的桌子上。

  「教授,如果早知道是腸扭轉引起的腸阻塞,我就可以自己處理,不應該勞煩您跑這一趟,十分抱歉。」佃為自己的判斷失誤表達歉意。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是這麼回事,我也不會特地趕過來動這種小手術。」財前極度不悅。「算了,其他的事就交給主治醫師去處理吧。你可以先回去了,我稍微休息一下再走。」

  財前的聲音很低沉。佃走出房間後,他躺在貴妃椅上。此時,已經過了病房的熄燈時間,窗外的病房大樓像黑影一樣淹沒在夜色中。在這片陰森的寂靜裡,財前感受到自己處於極度疲勞的狀態。到底為什麼會這麼累?如果是安田太一的事,目前緊急狀況已經解除,也不需要再擔心了;如果是學術會議選舉的選舉策略,鵜飼醫學部長已經暗中出謀劃策,進展得十分順利;而官司方面,昨天的第一次證人訊問中,金井副教授回答得十分巧妙,沒有出現任何對自己不利的說辭。那麼,到底是什麼肉眼無法看到的東西,令自己產生這種心力交瘁的不安感?財前坐了起來,將桌上的威士忌倒入杯中,喝著純酒,轉頭眺望中庭對面的建築物。有幾間房裡透出燈光,那是基礎醫學研究室。基礎組的人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是研究到很晚。突然,將以佐佐木一方鑒定人身份出庭的大河內教授的身影重重地壓迫在財前的心頭,產生強大的威脅感。雖然他極力安慰自己,解剖報告只是病人死後的解剖記錄,即使是大河內教授,也不能擅自加以篡改,然而,大河內的出庭還是帶給他很大的心理壓力。

  柳原從大學醫院下班後,正在兼差的私人醫院護理站內整理病歷。這家醫院外表看起來是三層樓的鋼筋水泥建築,擁有一百張病床,但院內設備卻十分老舊,不但仍使用舊式斷層攝影機,兩位值班醫生也必須負責從盲腸的急診到小兒科、婦產科的所有疾病。今天柳原值六點到九點的夜班,只要檢查一星期前值班動手術的病患預後情況,以及給兩位因交通意外而受傷的病人看診就完成任務了。這兩位病人分別是挫傷和骨折,照理說應該屬￿整形外科的病人,但柳原把骨折部分的X光片放在讀圖機上,將自己的診斷和處置方法寫在病歷上。他一邊寫病歷,一邊抬頭看了一眼時鐘。待會兒下班後,他和野田華子約好了要見面的。

  從醫院前往約會地點心齋橋的咖啡廳需要二十分鐘,所以,對方也知道他大約九點半才會到。想到兩人在這麼晚的時間單獨見面,柳原的心中不禁產生一陣小鹿亂撞般的緊張。他寫完病歷,向護士道別後,便走出護理站來到洗手間。他站在鏡子前,昏暗的燈光下,看到的是自己那張平凡至極的臉,頭髮太長了,顯得特別淩亂。由於突然接到華子的電話,根本沒時間去理髮。他沾濕了雜草般亂翹的頭髮,稍微整理了一下後,才走出醫院。

  推開約定的咖啡廳大門,在一陣民歌樂聲中,柳原一下子便捕捉到了野田華子的身影。華子看到柳原,巧笑倩兮地看著柳原:「對不起,這麼突然打電話給你。剛好我朋友舉辦音樂會,我去捧個場就走了,所以想找你出來。」

  華子一身乳白色的洋裝,披了一件短袖上衣,華麗的裝扮和開著冷氣、佈置時髦的音樂咖啡廳十分搭配。相形之下,穿著短袖襯衫和一條皺巴巴長褲的柳原就顯得有點寒酸,讓他覺得在華子面前抬不起頭來。

  「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柳原沒有回答,華子擔心地看著他。

  「不,沒什麼。只是最近門診很多,還要兼職,有點累了。」

  「我爸要你別再兼職了,只要專心寫學位論文就好了。」

  華子天真地如實傳達她父親的話,柳原心裡則湧起一種幾近屈辱的感覺,但華子並沒注意到柳原的心情,仍然繼續說著:「我爸只要一提到你,就像中了邪一樣。我大哥讀的是二流大學,我姐是自由戀愛結婚,嫁到東京去了,我姐夫也是私立大學畢業的平凡上班族。所以,他常告訴鄰居和來藥局的製藥廠的人說,華子的未婚夫是國立浪速大學畢業的前途無可限量的醫生。」

  華子綻開豐滿的厚唇燦爛地笑著。

  「但我上次也說過了,我父親只是九州島鄉下的郵局局長,我也不過是個在醫院上班的醫生,這件事,我已經和老家的父親商量了。」

  「你父親怎麼說?」

  柳原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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