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一九〇


  政子兀自喋喋不休,佐枝子白嫩的雙手輕巧地剝著綠葡萄的皮。每剝好一顆葡萄,就醉心地欣賞著新鮮葡萄那份滋潤欲滴的美感。

  「唯一的缺點,就是聽說他有個聰明、厲害的母親,而且祖母也還健在。但他們已經答應要幫你們買一幢新房子了。」

  佐枝子仍然沒有搭理母親。東悠然地抽著雪茄,繼續翻他的報紙,政子仍然欲罷不能。

  「你到底哪裡不滿意?不要不說話,快回答我。我最討厭人家悶不吭聲!既不回答,也不說清楚,這算什麼態度!」

  政子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門,佐枝子終於開了口。

  「但我不喜歡。」

  「你到底不滿意對方什麼?」

  「什麼都不滿意。從他刻意的裝扮,到那種現學現賣的美國式尊重女性的態度,都讓我看不順眼。」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已經三十出頭了,對方無論在家世、財產還是在個人背景方面,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對象了呀。」

  「母親,他到底好在哪裡?在決定婚姻大事時,到底是以什麼標準來判斷好壞?我可不想用這種膚淺的標準來衡量。上次是因為您整天說個沒完,而且還說那並不是相親,只是陪您去聽卡拉揚指揮的柏林交響樂團演奏,所以我才一起去的。如果您要問我對這個人的看法,我早就已經說過了。」

  佐枝子的腦海中浮現出這位和裡見修二相去甚遠的相親對象的形象。他像電影明星般英俊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翡翠袖扣在他暗色白條紋的西裝袖口中若隱若現。

  這位在談吐上一直迎合佐枝子的三十六歲男子曾經留學美國,卻喜歡歐洲的古典音樂。

  他絕對不適合行醫,只不過剛好出生在一個從祖父輩起就開醫院的家庭,所以才不得已當上了醫生。醫生掌握著病人的生命,只有像裡見修二這種對生命持無限尊重和認真態度的人才適合當醫生。佐枝子的心中充塞著對裡見的愛戀與仰慕之情。

  政子以一副抱怨的態度看著東:「老公,你別整天看報紙,你也勸勸她……還不都是因為你在當教授時,沒有幫佐枝子找一個好人家!」

  「我也不是沒有留意這件事。」雖然東嘴上沒說,其實之前在推舉金澤大學的菊川做為自己的繼任教授時,就想要讓他和佐枝子結婚。

  「你老是說這種話,什麼『我並不是沒有這麼做、我並不是沒有這麼想』,為什麼做事總是這麼不幹不脆、猶豫不決的呢?」

  「我不是猶豫不決,只是不像你那麼性急。我凡事都會在深思熟慮後才付諸行動。佐枝子的性格和我也比較像。」

  佐枝子看著父親微笑著,政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

  「對了,佐枝子,前一陣子連續有兩封寄給你的信,字跡歪歪扭扭,像女人寫的。那到底是誰啊?」

  佐枝子沒有回答。

  「好像是叫龜山君子。她是誰?」

  「什麼?龜山君子……」東驚訝地問道。

  「佐枝子,該不會是那個病房護士長龜山……」

  「沒錯。前一陣子,我不是去父親的醫院嗎?那天我回家出電梯時,剛好看到龜山小姐。我聽她說,她知道在財前醫生總會診時發生的事,剛好和那件醫療官司有重大的關聯。所以,我拜託她,希望她能在上訴審時擔任證人出庭作證。我曾經去她家拜訪,但她丈夫極力反對。我還是不肯放棄,一直拚命拜託她,可她還是極力拒絕,我們現在靠寫信聯絡。」

  政子的臉色大變:「佐枝子,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牽扯進這件和我們毫無關係的醫療官司?而且,在談你的終身大事的重要時期,為什麼要去管這種無聊的事?」

  然後,她又看著東:「老公,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政子突然將矛頭轉向東,東一臉錯愕地說:「佐枝子,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需要這麼做。誰都不願意去法庭當證人,更何況龜山在財前當上教授後不久就辭職了。既然她已經結婚了,你這樣不是造成別人很大的困擾嗎?既然你上門拜訪過她,而她也拒絕了,就不需要再為難人家了。關口律師和裡見經常來找我商量佐佐木一方鑒定人選的事,我也算是間接地在協助他們。我覺得你母親說得對,你別再管這起官司的事了。」

  東在為女兒的安全擔心。

  「父親,難道您可以滿不在乎地說,這件官司和您完全無關嗎?我可不這麼認為。恕我失禮,父親雖然培養出財前醫生這位醫術優秀的接班人,但您教過他身為醫學家的道德嗎?我還在求學時,祖父曾經告訴我,醫學家就像三葉草一樣,必須兼具醫學、醫術和醫道,無論缺少任何一項,都無法成為優秀的醫學家。」

  佐枝子抬頭看著牆上掛著的祖父肖像,身為日本外科學界功臣的祖父穿著禮服,胸前佩戴著二等勳章,顯得威風凜凜。東一下子語塞,佐枝子繼續緩緩說道:「當然,醫生也是凡人。但醫生是治病救人的特殊行業,必須比一般人具有更崇高的職業道德。如果父親曾經教導財前醫生和其他醫局員這種高標準的職業道德,財前醫生就不可能成為第一外科的教授,也不會發生眼下這樣的事。」

  東默默地聽著佐枝子的話,他看了看時鐘,起身準備前往醫院,這時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教授,有您的特快專遞。」

  年輕的女傭將寄給東的特快專遞放在桌上。東立刻拿起這封信,翻過來看了看背面——正木徹——是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

  東訝異地急忙拆開信封,看完信後,對佐枝子說:「佐枝子,正木副教授準備擔任佐佐木方鑒定人,但財前利用K大學是私立大學這一點,利用K大學的首席理事——他也是法律界的重要人物——向他施壓,暗示正木副教授如果執意擔任鑒定人,將來可能無法順利登上原本已經內定的教授寶座,甚至可能會被趕到不入流的醫院或研究所去。財前這個人簡直太卑鄙了……」東的眼中滿是怒火。

  「佐枝子,你就繼續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也會採取相應的行動,我會以不同於之前的態度來對付財前。」

  東似乎下定了決心。

  醫師公會顧問律師國平的車緩緩行駛在尼崎沿河工廠林立的小路上,一路尋找著。

  在卡車和水泥車川流不息的工業區內,這輛裝設冷氣的高級房車特別引人注目,家庭主婦和小孩們紛紛從木造住宅中探出頭來,好奇地張望著。國平正在尋找曾經在浪速大學醫院擔任病房護士長的龜山君子的家。車子沿著河邊的路往南開了兩個街口後右轉,終於看到了三光機械的宿舍,但車子無法再開進去。國平下了車,不停地用麻紗手帕拍打著胸前的塵埃,手裡拎著一盒點心,站在門口掛著塚口門牌的第五戶房子門前。前面的落地窗剛好開著。

  「有人在家嗎?塚口太太在家嗎?」

  「在。請問是哪位?」

  房裡傳來一陣炒菜的油煙味,可能正在準備晚餐,一位穿著寬鬆洋裝的女人探出頭來。

  「請問你以前是不是叫龜山君子?」國平彬彬有禮地問道。

  「對。有什麼事嗎?」君子訝異地看著眼前這位衣冠楚楚、裝扮和自己家格格不入的客人。

  「你果然就是曾經在浪速大學醫院病房擔任護士長的龜山君子,抱歉,這麼冒昧登門造訪。我有些事想請教你,恕我打擾了。」

  國平不等君子回答,便逕自走進玄關旁開著電風扇的四迭半房間。

  「你辭去病房護士長一職後,護士們和年輕醫局員們都稱讚你的人品,可見你很受歡迎。」國平面帶笑容地說道。

  「對不起,請問你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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