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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第二十五章】

  新幹線一抵達東京車站,關口律師迅速下了車,走出往八重洲方向的出口,便攔了輛出租車飛奔至信濃町的東京K大學。

  這陣子他四處尋訪各大學中有可能助官司一臂之力的教授,但在走遍大阪、京都及名古屋的多所大學卻紛紛遭拒後,關口暗自希望,今天一定要為上訴審中的重要爭議點——只要手術前做了斷層攝影,就可以發現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找到醫學根據。

  一踏入東京K大附屬醫院大門,關口立刻被正中央的美麗花壇吸引了。花壇的四周圍繞著一棟棟白色的病房,各樓層陽臺上,五彩繽紛的鮮花綻放著,樓下的停車場停滿了高級房車,這一派開朗奢華的氣氛和原本應該是古色古香的國立大學附屬醫院截然不同,讓他覺得彷佛置身於大型豪宅小區中,而不是醫院。

  關口來到事務局,報上正木副教授的名字後,職員立刻撥通了副教授室的電話,並請他直接前往三樓的辦公室。這裡完全不見他去國立洛北大學找村山教授時,職員刻板地詢問他有無事先約定,或是帶介紹信之類的公式化流程,一通電話就簡短地完成了確認工作。

  推開副教授室的門,米白色的房裡顯得非常明亮,正木副教授正坐在書桌前和客人討論著什麼。關口以眼神致意後,就坐在門旁的椅子上。正木副教授的桌上攤著一份校稿。

  「我要在這裡加一些德國的統計資料,還有些地方也必須再作修改,二校時我會再修正。」

  「好的。教授常常隨時更正數據,最後還要修改,雖然印刷廠大喊吃不消,但我們會多次校稿、修改,直到最後定稿。」

  那位看似醫療專業雜誌記者的人,在正木副教授指正的地方做上記號。

  「我現在就去印刷廠改稿,我先走了。」記者說完急匆匆地起身離開了。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去了美國半年,一回來工作全擠在一起,差一點就趕不上論文截稿日。雖然在美國也很忙碌,但日本雜務一堆,所以比在美國時更忙了。」

  正木副教授苦笑著,在關口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身穿法蘭絨長褲、兩側打折的條紋上衣,袖口上鑲著一顆皮制鈕扣,一身瀟灑裝扮,說起話來幹脆利落。

  至今為止,關口從來沒有看過這種類型的學者。

  「敝姓關口,是近畿勞災醫院東院長介紹我來找您的。」

  關口向正木副教授打了招呼後,雙手遞上東的介紹信和自己的名片。「我之前就收到你寄來的相關書狀,昨天晚上,東教授也特地打電話到我家,要我盡可能協助你。」

  關口已經事先將佐佐木庸平醫療糾紛的來龍去脈、在上訴審之前的發展經過,以及判決書、上訴狀的影印本都寄給了正木副教授,並約好今天造訪。

  「在您百忙之中打擾,十分抱歉。日前寄給您的資料不知道您過目了沒有?」

  「我拜讀了。剛好最近美國醫療糾紛官司的個案大幅增加,再加上之前我就覺得這起官司的判決很嚴格,所以,我立刻看了你寄來的文件。」

  「是嗎?美國的醫療糾紛官司很多嗎?」關口探出身子問道。

  「對。聽說美國一年有九千件醫療糾紛,每件醫療糾紛官司的賠償金額平均為五十萬美元(即一億八千萬日元,以一九六零年匯率計)。其中,去年一年針對勝訴的官司支付的賠償金為五百萬美元(十八億日元),根據數據顯示,每件醫療官司的實際賠償金額都比要求額少很多,但日本和他們相比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其中有一件官司,是在切除左肺下葉時,因為出血量過多而放入了棉條,導致壓迫到病患的脊椎,引起下半身麻痹,最後法院判決賠償六十五萬美元。可以說,美國醫療糾紛的判決對醫生太嚴苛了。而且,隨著醫學的進步,醫生的注意義務範圍和程度不斷擴大,醫療糾紛的內容也日益嚴重,有些醫生甚至因為被判要支付工作一輩子也無法償清的金額,結果,選擇了自殺……」

  正木和關口都陷入了沉默。聽到醫生自殺這樣的事,讓身為醫生的正木和目前正在控告醫生的關口都感到不寒而慄。

  「為什麼美國的醫療糾紛官司比較重視病人的主張?」

  「因為美國的審理制度和日本不同。在日本,即使有誤診之實,原告仍必須舉證醫學上的因果關係加以證明,而且醫學專家的證詞和鑒定受到極大的重視。但美國是陪審團制度,並不一定重視醫生的證詞和鑒定,法官既相信專家證詞,也重視陪審員的常識,然後再做出綜合的判決,所以,判決更能夠反映病人的主張。」

  「我認為日本在審理醫療糾紛官司時,也應該設立特別的制度。如果不改變目前這種只重視醫生的證詞和鑒定的現狀,醫生以外的人很難從醫學的角度舉證、反駁,對病人極為不利。」關口語帶憤慨,「對了,就像我在書狀上提到的,我方上訴人主張,只要在手術前做了斷層攝影,就應該可以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聽說教授最近發表了胃癌轉移到肺部的最新統計資料,希望得到您的首肯,將數據提供給我們,以期從醫學的角度支持上訴人的立場。」

  由於之前和國立洛北大學的村山教授等多位醫生交涉的過程都不甚愉快,因此,關口鄭重地拜託著。

  「那份統計資料只有在肺癌研究會上做過內部研討,還沒有正式公開發表——就是我剛才交給記者的那一份。不過,既然已經交給雜誌社了,就等同於公開了。我想,應該可以和你分享。」

  正木說著站起身來,從桌上抱了一堆數據放在茶几上,年輕的臉龐也隨之嚴肅起來。

  「這五、六年中,許多報告都曾討論胃癌轉移到肺部的轉移率,但大部分都是通過胃癌的解剖案例所統計的。我這次發表的是針對我們醫院發現的三百四十例轉移性肺腫瘤為對象所統計的數據,我把這些病例根據原發灶的不同部位加以分類後,發現乳腺癌轉移到肺部的機率最高,轉移率為百分之二十三;其次是原發灶就是肺癌的,轉移率為百分之十四點五;第三是胃癌轉移到肺部,轉移率為百分之十一點三,比位於第四的子宮癌轉移到肺部的百分之五點五的機率多了一倍。」

  「原來胃癌轉移到肺部的機率僅次於乳腺癌、肺癌。這麼說,在臨床上差不多每十個病例中就會有一例以上轉移到肺部。」關口記錄的手不禁停了下來,「照此說來,在我們的醫療官司中,當肺部X光片中發現陰影時,就應該懷疑可能是轉移灶,對不對?」關口緊追不捨。

  「那要看X光片上陰影的情況。從你提供給我的數據中,提到陰影像小指頭一樣大,局限在左肺下葉,而且只有一個陰影。癌細胞從胃部轉移到肺部時,X光圖像通常呈淋巴管炎型,會沿著支氣管血管,從上肺部向末梢擴散,主要呈現索狀陰影,像佐佐木先生這種結節形的孤立型陰影比較少見。」

  「正木副教授的意思是說,像本案所涉及的陰影很難認定是癌症嗎?」關口繼續追問。

  「你先別急著下結論。胃癌轉移到肺部的轉移灶,雖然在X光片上很少呈現像佐佐木先生那樣的結節形,但整體來看,這種結節形的肺癌占轉移性肺癌的百分之五十,尤其在肺部下方出現孤立性陰影時,就應該懷疑是轉移性惡性腫瘤,必須進一步做斷層攝影檢查。更何況佐佐木先生的主病灶十分明確,做肺部X光檢查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檢查有沒有轉移灶,所以,無論出現多小的陰影,都應該做斷層攝影進一步確認。」

  「只要做斷層攝影,就可以確定癌細胞轉移到肺部嗎?」關口難掩內心的興奮。

  「不實際看X光片,我無法斷言,但有沒有轉移灶時,癌症的治療方法有很大的差異。以大學醫院來說,斷層攝影應該是基本項目。」

  「原來如此,原來是基本項目。謝謝您提供這麼寶貴的信息。您剛才提到,做了斷層攝影後,可以採取不同的治療方法,是不是指化學療法?」

  「沒錯。真不愧是打醫療糾紛官司的律師,你相當瞭解嘛。」正木露出欽佩的神色。

  關口沉思片刻,突然正襟危坐,直視正木:「教授!是否可以請您擔任上訴人的鑒定人,在法庭上陳述剛才這段話。」

  「什麼?鑒定人?我以為你只是要我從學術的立場討論胃癌轉移到肺部的情況,之前沒有提到鑒定人的事……」

  「是,原本的確只打算這樣,但剛才您這番話可以明確證明上訴狀中的第一個爭論點——財前因為沒有做斷層攝影,所以才沒有在手術前發現轉移灶。教授,請您做我方的鑒定人,拜託您了!」關口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懇請正木。

  正木猶豫著,沉思片刻說:「我的胃癌轉移到肺部的轉移理論,不知道在這場官司中會發揮多大的作用,但我可以在法庭上陳述我的學術意見。我這個人很乾脆,在表達自己的學術觀點時,不會瞻前顧後。幸好,我是私立大學的副教授,在立場上也比國立大學的教授和副教授自由多了,我答應你出庭做鑒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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