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良江雖然成為女董事長,卻完全名不符實,六十多歲的杉田雖包辦了進貨和銷貨等一切工作,但在銀行方面和客戶之間就吃不開了,一下子就面臨資金周轉的問題。接著,廠商和大盤商開始不敢大量批貨給他們。一旦外地客戶拖延付帳,無論再怎麼努力,算盤打得再精,也無法像庸平活著的時候那樣每個月做到一千五百萬的業績,更別談得到毛利一成、淨利五分的利潤了。

  「杉田兄!」良江喚著正在收銀台前算帳的杉田。

  杉田抬起滿是皺紋的眼睛:「什麼事?」他站了起來,走向良江。

  「杉田兄,無論我們再怎麼拚命,也只能做到毛利八分、淨利二分,怎麼樣都賺不了錢。」良江洩氣地說。

  杉田說:「過世的老闆很懂得抓時機,我們當然望塵莫及。不過現在還有一件傷腦筋的事,店員都吵著要加薪。」

  庸平的服喪期一過,良江一當上董事長,店員就要求加薪,不知道他們是覺得女老闆好欺侮,還是忍受了多年的低薪後,想一次撈回本。當他們知道店裡的狀況無法滿足他們提出的要求時,勢利眼的人就紛紛離職了,原以為剩下的十幾名店員是值得信賴的,沒想到他們也提出了加薪的要求。良江臉色一沉,看來,在大阪做生意,不僅銀行和客人不把女人放在眼裡,就連店員也會爬到頭上來欺負人,想到這裡,她不禁覺得萬般委屈。店裡的貨源不足,生意冷冷清清,她真想去問問那幾個店員,他們到底憑什麼認為店裡目前有能力幫他們加薪?

  良江不禁想起亡夫說「雁大炮」這句她從來沒聽過的話時的情景。那時剛好是丈夫住進浪速大學醫院之前。為了紀念在生意場上一路走來的辛苦,他每天早晨都只吃味噌湯配鹵菜的簡單早餐。那天在吃早餐時,他突然說:「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定會出現『雁大炮』的局面。大雁群在飛翔時都整整齊齊地排成人字形,如果大炮一轟,大雁就會四處逃竄。同樣,只靠老闆一個人經營的中小企業,一旦老闆倒下了,整家店馬上就散掉了,我不希望我們這家店也出現『雁大炮』的局面。」

  丈夫一語成讖,獨撐大樑的丈夫在接受那傲慢的財前醫生的手術後,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但那個財前教授卻以忙於出國為由,一次都沒有來看診,完全交由年輕的主治醫師處理。結果,丈夫在手術後第二十二天,對生意和家裡的事沒有一句交代,也像被大炮打中的大雁一樣離開了人世。

  「媽,我回來了。」高中一年級的次子回來了。

  「今天回來的真早,沒有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嗎?」

  「你不是跟我說過,今天是爸的月忌日,要我早點回來嗎?」

  聽說當天是父親的月忌日,一下課就立刻回來的孩子令人愛憐。

  「對了,在法師來之前,要先整理一下房間,你哥也應該快回來了。」

  良江把店面交給杉田,自己走了進去。

  面對前院的和式客廳內,放著一張誦經桌(在佛前誦經時,放經文的桌子),佛壇上則點著供奉的燈,空氣中飄散著線香的煙。高中畢業後,放棄進入大學深造,在家幫忙做家務的女兒芳子已經代母親擦好了佛壇,擺好月忌日要用的供品。

  「小芳,你辛苦了。」

  良江一邊說著,一邊坐在佛壇前,想到杉田剛才告訴她店員希望加薪的要求,她難過得想抱著丈夫的牌位痛哭一場。不如趁現在把店收一收,應該可以剩下一些錢,足夠應付他們母子四人的生活開銷和上訴的訴訟費用了。

  長男庸一和在谷町六丁目開針織品店的小叔信平走了進來。丈夫死後,信平每到月忌日都會過來祭拜,安慰良江他們母子,但由於自己的店務也十分繁忙,根本無暇照顧嫂子店裡的生意。

  「大嫂,最近生意怎麼樣?」

  「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想乾脆把店收起來算了。以前都是憑你大哥的信用申請的支票,現在也申請不下來了,而且,店裡的人……」

  良江把銀行和客戶的事以及店員要求加薪的事全告訴了信平,信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

  「大哥在住院時,不是把算盤和金庫帳簿都帶去了嗎?他會不會做了假帳,在某家銀行裡偷偷存了一筆錢?」

  「我原本也這麼以為,結果把他放在病床枕頭下的金庫帳簿拿出來一看,都是些杉田知道的帳目。他或許曾經想過要寫下來以防萬一,但卻走得那麼匆忙,根本沒來得及在金庫帳簿上記清楚帳款或是留下什麼遺言,照這樣下去,生意只會愈來愈差,倒不如趁現在……」

  良江說到一半,一直站在佛壇前聽著大人談話的長子庸一看著弟弟和妹妹,一臉無法諒解的樣子。

  「趁現在怎麼樣?趁現在把店收起來,搬到郊區去住,在那裡開一家小雜貨店或煙店,細水長流地過日子嗎?這樣怎麼對得起完全不計較金錢,為爸的上訴官司四處奔波的關口律師?倒不如把店面租一半給別人,我們即使每天只吃稀飯,也要繼續撐下這個店面,然後在上訴審中勝訴!這樣,才對得起死得那麼冤枉的爸爸!」

  關口律師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在京都街頭,回想起剛才拜訪國立京都第一醫院院長時受到的冷遇。

  他拿著和院長同鄉的議員寫過介紹文字的名片,去造訪身為呼吸外科權威的院長,雖然立刻進入了院長室,但對方一聽是有關浪速大學財前教授的醫療糾紛官司的上訴審一事,而關口又是上訴人的律師時,翻臉卻像翻書一樣快,立刻冷冷地說:「真讓人生氣,我不想談這件事,我的工作是診治病人的疾病,不要為診療以外的事來找我。」然後冷言冷語地把他趕了出來。

  不僅國立京都第一醫院的院長,在許多地方,只要關口一提到自己是控告財前教授的醫療糾紛官司的上訴人律師,對方就拒絕面談;有一家醫院的學務主任甚至出面表明:「上面吩咐過了,有任何人來問關於這件事的任何問題,都不予回答。」

  並且還用眼神制止女職員把泡好的紅茶端出來。關口雖然事先早有心理準備,但並沒有料到醫學界內那道肉眼無法看到的厚牆是如此堅實,也不曾想到醫界的同業意識有這麼牢固。

  去年十二月十七日,當第一審判決以原告敗訴的慘不忍睹的結局收場時,他實在是沒意料到,在法庭內呆立良久,不僅佐佐木庸平家屬決定要上訴,關口本人也抱著賭上律師生涯的決心,向法院提出上訴。上訴狀必須在大阪地方法院的判決書正本送達十四天以內提出,在和死者家屬商量後,他立刻去大阪高等法院訴訟部辦理上訴手續。當時,一家報紙還大幅報導了在第一審中敗訴的病人家屬不向醫學界的壓力屈服,提出上訴的內容。為了能夠為接下來的上訴審做好萬全的準備,關口不僅每天親自為調查醫學上的爭議點四處奔走,還安排了一位專任助理搜集相關資料,信心十足地希望在第二審時勝訴。

  在第一次的言詞辯論後,經過了三、四次上訴人和被上訴人的書面審理,補充了法院認為存在不足的書面資料,爭議點也逐漸明朗化。但在必須提出足以推翻第一審判決的醫學數據證據上,關口越發感受到來自被上訴人律師河野的壓力。關口代表了上訴人一方,形式上可以提出任何主張,但如果法院一旦要求上訴人提出可以客觀證明這些主張的醫學根據時,就讓關口慌了手腳,每次都只能申請延長調查期限,到處托朋友介紹熟識的大學和醫院,努力搜集對上訴人一方有利的資料。

  關口瘦削的臉頰淌著汗珠,正舉步邁向國立洛北大學醫學部。東都大學法學院的滝野教授是一位熱心的民法學者,十分關心這件醫療糾紛官司,他為關口寫了一封介紹信給洛北大學的肺癌專家村山教授。

  一踏進大學校園內,立刻可以看到身穿白袍的年輕醫局員和學生熙來攘往。關口直接前往學務處,申請拜見第二外科村山教授。

  「請問有沒有事先聯絡或是帶介紹信來?」辦事員死氣沉沉地詢問道。

  「有,我有東都大學法學院滝野教授的介紹信。」

  「好,請稍等一下。」

  事務員用電話聯絡後,請關口到二樓的教授室。一推開門,有一個小型的休息室,女秘書出來迎接,隔壁那間七、八坪大、古色古香的挑高房間就是教授室。沿著牆壁是一整排書架,放滿了醫學書籍和學會的雜誌,大型書桌和主管椅也已經有了相當的歷史,充分凸顯出以傳統著稱的國立大學沉穩的氣氛,村山教授穿著襯衫迎接關口的到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