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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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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買回一本梵文語法書的那一天起,時間不覺過了三年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譯出一頁羊皮紙手稿,毫無疑問,他在從事一項浩大的工程,但在那條長度無法測量的道路上,他只是邁開了第一步,因為翻譯成西班牙文一時還毫無希望——那都是些用密碼寫成的詩。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並沒有掌握什麼原始資料,以便找到破譯這種密碼的線索,他不由得想起梅爾加德斯曾說過,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裡,還有一些能使他洞悉羊皮紙手稿深刻含義的書,他決定跟菲蘭達談一次,要求菲蘭達讓他去找這些書。他的房間裡垃圾成堆,垃圾堆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大,差不多已經占滿了所有的空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斟酌了這次談話的每個字眼,考慮最有說服力的表達方式。預測各種最有利的情況。可是,他在廚房裡遇見正從爐子上取下食物的菲蘭達時——他沒有跟菲蘭達見面的其他機會,——他事先想好的那些話一下子都卡在喉嚨裡了,一聲也沒吭。 他開始第一次跟蹤菲蘭達,窺伺她在臥室裡走動,傾聽他怎樣走到門口從郵差手裡接過兒女的來信,然後把自己的信交給郵差;一到深夜,他就留神偷聽羽毛筆在紙上生硬的沙沙聲,直到菲蘭達啪的一聲關了燈,開始喃喃祈禱,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這才入睡,相信翌日會給他帶來希望的機會。他一心一意指望得到菲蘭達的允許,有一天早晨,他剪短了自己已經披到了肩上的頭髮,刮掉了一綹綹鬍子,穿上一條牛仔褲和一件不知從誰那兒繼承的扣領襯衫,走到廚房裡去等候菲蘭達來取吃食。 但他遇見的不是從前每天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個女人——一個高傲地昂首闊步的女人,而是一個異常美麗的老太婆,她身穿一件發黃的銀鼠皮袍,頭戴一頂硬紙板做成的金色王冠,一副倦怠模樣兒,似乎在這之前還獨自哭了好一陣。自從菲蘭達在奧雷連諾第二的箱子裡發現了這套蟲子蛀壞的女王服裝,她就經常把它穿在自己身上。凡是看見她在鏡子前面轉動身子,欣賞她那女王儀客的人,都毫無疑問地會把她當成一個瘋子,但她並沒有瘋。 對她來說,女王的服裝只是成了她憶起往事的工具。她頭一次把它穿上以後,不由得感到心裡一陣辛酸,熱淚盈眶,她好象又聞到了軍人皮靴上散發出來的靴油味,那軍人跟在她身後,想把她扮成一個女王;她滿心懷念失去的幻想。但她感到自己已經那麼衰老,那麼憔悴,離開那些最美好的生活時刻已經那麼遙遠,她甚至懷念起了她一直認為最黑暗的日子,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多麼需要風兒吹過長廊帶來的牛至草味兒,需要黃昏時分玫瑰花叢裡嫋嫋升起的煙塵,甚至需要禽獸一般魯莽的外國人,她的心——凝成一團的灰燼——雖然順利地頂住了日常憂慮的沉重打擊,卻在懷舊的初次衝擊下破碎了。她渴望在悲痛中尋求喜悅;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渴求只是使菲蘭達的心靈更加空虛,於是這種渴求也成了一種禍害。從此,孤獨就使她變得越來越象家裡其他的人了。 然而那天早晨,她走進廚房,那個臉色蒼白、瘦骨鱗峋、眼露驚訝的年輕人遞給她一杯咖啡時,她不由得為自己的怪誕模樣深感羞愧。菲蘭達不但拒絕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要求,還把房子的鑰匙藏在那只放著宮托的秘密口袋裡。這實在是一種多餘的防範措施,因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溜出房子去,並且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但他過了多年孤獨的生活,對周圍的世界毫不信任,何況又養成了屈從的習慣,也就喪失了反抗的精神。他回到自己的斗室,一面繼續研究羊皮紙手稿,一面傾聽深夜裡菲蘭達臥室時裡傳來的沉重的歎息聲,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到廚房裡去生爐子,卻在冷卻了的灰燼上,發現昨夜為菲蘭達留下的午餐動也沒有動過。 他忍不住朝她的臥室裡瞥了一眼,只見菲蘭達挺直身子躺在床上,蓋著那件銀鼠皮袍,顯得從未有過的美麗,皮膚變得象大理石那樣光滑潔白。四個月以後,霍·阿卡蒂奧回到馬孔多時,看見她就是這副模樣。 想不到這個兒子格外象他的母親。霍·阿卡蒂奧穿著黑塔夫綢的西服,襯衫領子又硬又圓,一條打著花結的緞帶代替了領帶。這是個臉色蒼白、神情倦怠的人,露出一種詫異的目光,長著一個柔弱的嘴巴,光滑的黑髮從中分開,紋路又直又細,這頭聖徒的假髮顯示出矯揉造作的樣子。他的面孔象石膏一樣白,刮得千乾淨淨的下頦留著一塊塊有點發青的陰影,似乎說明良心的譴責,他有一雙青筋畢露、蒼白浮腫的手——遊手好閒者的手,左手無名指上嵌著圓形乳白色寶石的大戒指耀人眼目。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他開門以後,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從遠方來的人。 他走過哪兒,哪兒就留下花露水的香味,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烏蘇娜為了在雙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給他灑過這種花露水。不知怎的,多年不見,霍·阿卡蒂奧依然象從前一樣,是個悒鬱孤僻的小老頭兒。他徑直走進母親的臥室,在這間臥室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按照梅爾加德斯的處方,在屬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只坩堝裡,整整熬了四個月的水銀,才使菲蘭達的屍體沒有腐爛。霍·阿卡蒂奧什麼也沒問。他俯身在已故的菲蘭達額頭上吻了一下,便從她那裙子的貼身口袋裡掏出三隻還沒用過的宮托、一把衣櫥鑰匙。 他那堅定利索的動作跟他那倦怠的神情實在不相稱。他從衣櫥裡翻出那只刻著族徽的首飾箱,首飾箱是用一塊綢子裹著的,透出檀香木的芬芳,他隨手把它打開——只見箱底上放著一封長信;在這封信裡,菲蘭達傾訴了自己的衷腸,講述了生前瞞著兒子的一切。霍·阿卡蒂奧站著,饒有興昧地讀完母親的信,沒有露出任何激動情緒;他在第三頁上停頓了一下,就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仿佛剛認識他似的。 「這麼說,」他開口道,嗓音裡有點刮鬍子的響聲。「你就是雜種羅?」 「我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快滾回自己的房間去,」霍·阿卡蒂奧說。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連菲蘭達孤寂的出殯也沒去看一眼。有時,他從敞開的廚房門裡望見霍·阿卡蒂奧氣喘吁吁地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深夜聽到一間間破舊的臥窒裡傳來他的腳步聲。不過他一連幾個月都沒聽到霍·阿卡蒂奧的嗓音,倒不是因為霍·阿卡蒂奧沒跟他談話,而是因為他自己既沒有談話的願望,也沒有時間考慮羊皮紙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 菲蘭達死後,他從地窖裡取出僅存的兩條小金魚中的一條,到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裡去買他需要的那幾本書。他路上見到的一切都沒引起他的任何興趣,也許是他沒有什麼可以回憶的,沒有什麼可跟看見的事物相比較的;那些荒涼的街道和無人過問的房子,就跟以往一些日子他所想像的完全一樣,當時只要望上它們一眼,哪怕獻出整個身心他都願意,從前菲蘭達不准他出門,這一次是他自己允許自己的;他決心走出房子,不過僅這一次,在最短的時間裡,懷著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過十一條街道,正是這十一條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條昔日有人圓夢的小街遠遠地隔開。 他心裡卜蔔直跳,走進一間雜亂、昏暗的屋子,屋子裡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看來,這不是一家書店,而是一座舊書公墓,一堆堆舊書毫無秩序地放在螞蟻啃壞的、佈滿蜘蛛網的書架上,不但放在書架上,還放在書架之間窄窄的過道裡,放在地板上。在一張堆放著許多巨著的長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寫著什麼,既無頭也無尾;他在練習簿裡撕下一張張紙兒,寫滿了彎彎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銀白色頭髮垂在額上,猶如一綹白鸚鵡的羽毛。他象那些博覽群書的人一樣,滴溜溜的小眼睛裡閃著溫和善良的亮光。 他滿身大汗地坐在那兒.只穿著一條短褲,甚至沒有抬頭看來人一眼。在這亂得出奇的書堆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特別費勁就找出了他需要的五本書,它們正好放在梅爾加德斯指點過的地方。他一句話沒說,就把挑選出來的幾本書和一條小金魚遞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加泰隆尼亞人翻了翻書,眼臉又象蛤殼似地合上了。「你該不是瘋了吧,」他講了一句家鄉話,聳聳肩膀,又把書和金魚遞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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