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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


  「再見吧,格林列爾多,我的孩子,」烏蘇娜叫了一聲。「向咱們的人轉達我的問候吧,並且告訴他們,天一晴我就要去看望他們了。」

  奧雷連諾第二把為祖母扶回床上,用往常那種不禮貌的態度問她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那是真的,」烏蘇娜回答。「雨一停,我就要去了。」

  淹沒街道的泥流引起了奧雷連諾第二的不安。他終於擔心起自己的牲畜,把一塊油布披在頭上,就到佩特娜·柯特家裡去了。佩特娜·柯特站在院裡齊腰深的水中,正在推動一匹死馬。奧雷連諾第二拿著一根木棍幫助她。脹鼓鼓的巨大屍體象鐘擺一樣晃晃蕩蕩,立亥就被泥流卷走了。大雨剛一開始,佩特娜.柯特就在清除院子裡死了的牲畜。最初幾個星期,她曾捎信給奧雷連諾第二,要他迅速採取什麼措施,可他回答說,不必著急,情況並不那麼壞,雨一停,他就想辦法。

  佩特娜·柯特又請人告訴他,牧場給淹沒了,牲口都跑到山裡去了,它們在那兒沒有吃的,還會被豹於吃掉,或者病死。「甭擔心,」奧雷連諾第二回答她。「只要雨停,其他的牲畜又會生下來了。」在佩特娜·柯特眼前,牲畜成群死去,她好不容易才把陷在泥淖裡的剁成了塊。她束手無策地望著洪水無情地消滅了她的財產——以前被認為是馬孔多最可靠的財產,現在剩下的只是臭氣了。當奧雷連諾第二終於決定去看看那裡的情況時,他在畜欄的廢墟裡僅僅發現了一匹死馬和一匹衰竭的騾子。佩特娜·柯特見他來了,既沒表示驚訝,也沒表示高興或怨恨,,光是譏笑了一聲。

  「歡迎光臨!」佩特娜·柯特說。睡得好嗎?」也沒有人問過她,哪怕出於禮貌,她為什麼那麼蒼白,醒來以後她的眼睛下面為什麼會有青紫斑,當然羅,儘管她沒指望這家人的任何照顧,歸根到底,他們總把她看做是一個障礙,看做是從爐灶上取下熱鍋的一塊破布,看做是一個亂、塗牆壁的蠢貨,這家人總是背地裡說她的壞話,把她叫做偽善者,叫做法利賽人(注:《新約》裡所謂的偽善者),叫做假惺惺的人,甚至阿瑪蘭塔——願她安息吧——還大聲地說,她菲蘭達是一個葷素不分的人(注:意指大齋禁忌期間也不忘男女關係的人)

  ——仁慈的上帝,這是什麼話啊——她服從上帝的意志,屈辱地忍受了一切,可是她再也不能忍耐了,因為霍·阿卡蒂奧第二這個混蛋說,家庭毀滅了,因為家裡放進了一個山地女人,試想一下吧,一個專橫跋扈的山地女人,——上帝啊,寬恕我的罪孽吧,——一個狗雜種的山地女人,就象政府派來屠殺工人的那幫山地人一樣——真難設想——他說的就是她菲蘭達,阿爾巴公爵的教女,名門出身的女人,總統夫婦都羡慕她,一個純種的貴族女人,她有權用十一個西班牙名字簽字,她在這個雜種的小鎮上是唯一正經的女人,擺著十六套餐具的桌子也難不倒她,而她那通姦的丈夫卻笑得要死地說,需要這麼多刀叉、匙子和茶勺的不是人,而是娛蚣,

  可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什麼時候應當送上白酒,用哪一隻手,斟在什麼杯子裡;什麼時候應當送上紅酒,用哪一隻手,斟在什麼杯子裡,那個鄉巴佬阿瑪蘭塔卻不一樣——願她安息吧,——她認為白酒是白天喝的,而紅酒是晚上喝的,她菲蘭達是唯一到過整個沿海地帶的,可以誇口說,她只能在金便盆裡撒尿,而那個可惡的共濟會會員,奧雷連諾上校——願他安息吧,——竟敢粗魯地問她,她為什麼得到了這種特權,她拉屎拉出的是不是菊花,你瞧,他竟說出這種話來,——而雷納塔呢,她自己的女兒,卻偷看她在臥室裡大便,然後說便盆確實完全是金的,上面還有許多徽記,可裡面是普通的大便,最尋常的大便,甚至比尋常的大便還糟糕——山地人的大便——你瞧,這是她自己的女兒;說實在的,她對家中其他的人從來不抱任何幻想,但是,無論如何,有權期待丈夫的一點兒尊重,因為,不管怎麼說,他是她合法的配偶,她的主子,她的保護人,按照自己的願望和上帝的意志承擔了重大的責任,把她從父母的家里弄來,她本來在那兒無憂無慮地生活,她編織花圈不過是為了消磨時光,因為她的教父捎了一封信給她,信上是他親手簽名的,而且用他的寶石戒指蓋了個火漆印,信裡說他教女的雙手生來不是從事塵世勞動的,而是為了彈鋼琴的,

  然而這個無情的傢伙——她的丈夫,雖然臨行時得到過好心的勸說和警告,卻從她父母家中把她帶到這個地獄裡來,這兒熱得喘不上氣,而且她還來不及遵守齋期的節欲規定,他已經拎起他的流動衣箱和討厭的手風琴,去跟他的姘頭——那個不要臉的淫婦——住在一起了,只要看看她的屁股——也就是說,看看她扭動她那母馬似的大屁股,立刻就能知道這是個什麼貨色,是個什麼畜生,——跟她菲蘭達恰恰相反,她菲蘭達在家裡,在豬圈裡,在桌邊,在床上,都是個天生的好女人,敬畏神靈,奉公守法,順從命運,她當然不能去幹各種肮髒的事兒,能幹那些齷齪勾當的自然只有那個婊子,

  她象法國妓女一樣什麼都幹得出來,甚至比法國妓女惡劣一千倍,法國妓女幹得正大光明,至少還在門上掛個紅燈,可他卻對她菲蘭達忘恩負義,她菲蘭達是雷納塔·阿爾戈特夫人和菲蘭達·德卡皮奧先生唯一鍾愛的女兒,尤其她父親是個虔誠的人,真正的基督徒,獲得過「聖墓(注:耶穌的墓)勳章」;由於上帝的特殊恩惠,他們在墳墓裡不會腐爛,皮膚還會象新娘的緞子衣服那麼光潔,眼睛還會象綠寶石那麼晶瑩透亮。

  「這說得不準確,」奧雷連諾第二打斷她。「人家把你父親送到這兒的時候,他已經臭得相當厲害了。」

  他耐著性子聽了整整一天,最後才揭穿菲蘭達說得不准。菲蘭達什麼也沒回答,只是降低了嗓門。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她那惱怒的聒噪聲把雨聲都給壓住了。奧雷連諾第二耷拉著腦袋,坐在桌邊,吃得很少,很早就到自己的臥室裡去了。第二天早餐時,菲蘭達渾身發抖,顯然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她反復回憶過去受到的委屈,似乎已經精疲力盡。

  然而,奧雷連諾第二問她能不能給他一個煮熟的雞蛋時,她不只是說前一個星期就沒有雞蛋了,而且尖酸刻薄地指摘一幫男人,說他們只會把時間用來欣賞自己肮髒的肚臍眼,然後恬不知恥地要求別人把百靈鳥的心肝給他們送上桌子。奧雷連諾第二照舊和孩子們一起瀏覽百科全書裡的圖畫,可是菲蘭達假裝拾掇梅梅的臥室,其實她只想讓他聽見她嘮叨,自然羅,只有失去了最後一點羞恥心的人才會告訴天真無邪的孩子,仿佛百科全書裡有奧雷連諾上校的畫像。

  白天午休時刻,孩子們睡覺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坐在長廊上,可是菲蘭達又在那兒找到了他,刺激他,揶揄他,在他周圍轉來轉去,象牛虻一樣不停地轟轟嗡嗡,說了又說,家裡除了石頭什麼吃的都沒有了,而她漂亮的丈夫卻象波斯蘇丹那麼坐著,盯著下雨,因為他是個懶漢、食客、廢物、孱頭,靠女人過活已經習慣了,以為他討了約拿那 的老婆,②這個女人只要聽聽鯨魚的故事就滿足了。奧雷連諾第二聽菲蘭達羅唆了兩個多小時,無動於衷,象個聾子。他一直沒有打斷她的絮聒,直到傍晚才失去了耐心。她的話象鼓聲似地震動著他的腦筋。
  ②「約拿的老婆」意即不祥的人,帶來壞運氣的人。見《聖經》。

  「看在基督的面上,請你住嘴。」他央求道。

  菲蘭達提高嗓門回答:「我不住嘴,」她說。「誰不願意聽我的話,就讓他滾蛋。」這下子,奧雷連諾第二按捺不住了。他慢慢地站立起來,仿佛想伸個懶腰似的,平靜而惱怒地從架子上拿起一個個秋海棠、歐洲蕨、牛至花盆,一個個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菲蘭達嚇壞了——她直到此刻還不明白她的氣話包含著多麼可怕的力量。奧雷連諾第二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由了,發狂地擊碎了玻璃櫥,從裡面拿出一個個杯盤碗盞,不慌不忙地都把它們往地上扔。

  他的樣兒平平靜靜,神情嚴肅、專注,而且象從前用鈔票裱糊房子那麼仔細,把波希米亞水晶玻璃器皿、手繪彩色花瓶、薔薇船美女圖、金框鏡子都往牆上砸,凡是這座房子——從客廳到儲藏室——可以砸碎的東西都在牆上砸得稀爛。最後落到他手裡的是廚房裡立著的一個大瓦罐。象炸彈爆炸一樣,這只瓦罐轟隆一聲在院子裡砸成了無數碎片。最後,奧雷連諾第二洗了洗手,披上油布就出門去了,可是半夜以前又回來了,帶來了幾大塊青筋嶙嶙的醃肉、幾袋大米、玉米和象鼻蟲(注:可以食用的一種害蟲),還有幾串乾癟的香蕉。從這時起,家裡就不缺少吃的了。

  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小奧雷連諾憶起下雨的那些年月,都覺得那是他倆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候。儘管菲蘭達禁止,他倆還是在院子的泥潭裡啪噠啪噠走著玩兒,捉到了蜥蜴就把它們肢解,並且在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注意不到的時候,悄悄地把蝴蝶翅膀上的粉末撒到鍋裡,假裝在湯裡下毒。烏蘇娜是他們最喜愛的玩具。他們拿她當做老朽的大玩偶,把她從一個角落拖到另一個角落,給她穿上花衣服,在她臉上塗抹油煙,有一次差點兒用修剪花木的剪刀紮破了她的眼睛,就象對付癲蛤蟆那樣。老太婆神志恍惚的時候,他倆特別開心。

  下雨的第三年,烏蘇娜腦子裡顯然真的發生了一些變化,她逐漸失去了現實感,把現時和早就過去的生活年代混在一起,傷心地號啕大哭了整整三天,哀悼一百多年前埋掉的她的曾祖母佩特羅尼娜·伊古阿蘭。她的腦海裡一切都攪亂了:她把小奧雷連諾當做是去參觀冰塊時的兒子——奧雷連諾上校,而把神學院學生霍·阿卡蒂奧錯看成她那跟吉卜賽人一起跑掉的頭生子。烏蘇娜大談特談自己的家庭,孩子們就假想出一些親戚來看望她,這些親戚不僅是許多年前去世的,而且是生活在不同時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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