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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


  她的名字叫佩特娜·柯特。她是戰爭時期跟一個萍水相逢的丈夫來到馬孔多的;丈夫靠賣彩票過活,丈夫死後,她繼續經營他的生意。這是個整潔、年輕的混血兒,有一對淡黃色的杏仁眼,這兩隻眼睛在她臉上增添了豹子似的兇猛神情,但她卻有寬厚的心腸和真正的情場本領。烏蘇娜知道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飼養鬥雞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卻在情婦囂鬧的酒宴上拉手風琴,她羞愧得差點兒瘋了。這對孿生子似乎在自己身上集中了家旅的一切缺點,而沒繼承家族的一點美德。烏蘇娜拿定主意,在她的家族中,誰也不准再叫奧雷連諾和霍·阿卡蒂奧了。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的頭生子出世時,她卻沒敢反對這個父親的意願。

  「我同意。」烏蘇娜說,「但是有個條件:得由我來撫養他。」

  儘管烏蘇娜已滿一百歲,她的眼睛由於白內障快要失明了,但她仍有充沛的精力、嚴謹的性格和清醒的頭腦。她相信,撫養孩子是誰也比不上她的,她能使孩子成為一個有美德的人——這個人將恢復家族的威望,根本就不知道戰爭、鬥雞、壞女人和胡思亂想;照烏蘇娜看來,這是使她家族衰敗的四大禍害。「這會是個神父,」她莊嚴地說。「如果上帝延長我的壽命,我會看見他當上教皇。」她的話不僅在臥室裡引起笑聲,而且在整座宅子裡引起哄堂大笑,因為這一天宅子裡擠滿了奧雷連諾第二的一幫鬧喳喳的朋友。戰爭已經成為悲慘的回憶,早已忘諸腦後,現在只有香檳酒瓶塞的噗噗聲使人偶然想到了它。

  「為教皇的健康乾杯!」奧雷連諾第二叫道。

  客人們一齊乾杯。然後,家主拉手風琴,焰火飛上天空,慶祝的鼓聲響徹了全鎮。黎明,喝夠了酒的客人們宰了六頭牛犢,送到街上去給人群享用,這並沒有使家裡的人見怪。因為,自從奧雷連諾第二當家以來,即使沒有「教皇誕生」的正當理由,這樣的酒宴也是尋常的事。在幾年中,奧雷連諾第二沒費吹灰之力,光憑好運——家畜和家禽神奇的繁殖力,就成了沼澤地帶最富裕的居民之一。他的母馬一胎生三匹小駒,母雞一日下兩個蛋,豬玀長起膘來那麼神速,除了魔法的作用,誰也無法說明這是什麼原因。「把錢存起來吧,」烏蘇娜向輕浮的曾孫子反復說。「這樣的好運氣是不會跟隨你一輩子的。」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沒有理睬她的話。

  他越用香檳酒款待自己的朋友,他的牲畜越無限制地繁殖,他就越相信自己的鴻運並不取決於他的行為,而全靠他的情婦佩特娜·柯特,因為她的愛情具有激發生物繁殖的功能。他深信這是他發財致富的根源,就竭力讓佩特娜·柯特跟他的畜群離得近些;奧雷連諾第二結了婚,有了孩子,但他征得妻子的同意,仍然繼續跟情婦相會,他象祖輩一樣長得魁梧、高大,但他具有祖輩沒有的樂觀精神和討人喜歡的魅力,所以幾乎沒有時間照料自己的家畜。他要幹的事兒就是把佩特娜·柯特帶到畜欄去,或者跟她一塊兒在牧場上騎著馬踢,讓每一隻打上他的標記的牲畜都染上醫治不好的「繁殖病」。

  象他在漫長的一生中碰到的各種好事一樣,這一大筆財富來得也是突然的。戰爭還沒結束的時候,佩特娜·柯特靠賣彩票過活,而奧雷連諾第二卻不時去偷烏蘇娜的積蓄。這是一對輕浮的情人,兩人只操心一件事兒:每夜睡在一起,即使在禁忌的日子裡,也在床上玩樂到天亮。「這個女人會把你毀掉的,」烏蘇娜看見他象夢遊者似的拖著腿子回到家裡,就向他叫嚷。「她攪昏了你的腦袋,總有一天我會看見你病得打滾,就象肚子裡有一隻箍蛤蟆,」霍·阿卡蒂奧第二過了很久才發現自己有了個替身,但他無法理解兄弟為什麼那樣火熱。

  據他記得,佩特娜·柯特是個平平常常的女人,在床上相當疏懶,毫無魅力。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根本不聽烏蘇娜的嚷叫和兄弟的嘲笑,只想找個職業來跟佩特娜·柯特維持一個家,在一個發狂的夜裡跟她一塊兒死掉,並且死在她的懷裡。當奧雷連諾上校終於迷上了晚年的寧靜生活,重新打開作坊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以為製作小金魚也許是有利可圖的事。他在悶熱的房間裡一呆就是幾個小時,觀察幻想破滅的上校以難以理解的耐心給堅硬的金屬板加工,使金屬板逐漸變成了閃閃爍爍的鱗片。

  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這個活兒挺苦,而又不斷地渴念佩特娜·柯特,過了三個星期他就從作坊裡消失了。正好這時,他帶了幾隻兔子給情婦,讓她用兔子抽彩。兔子開始以異常的速度繁殖、長大,佩特娜,柯特幾乎來不及賣掉彩票,開頭,奧雷連諾第二沒有發現令人驚訝的繁殖數量。可是鎮上的人不再過問兔子彩票的時候,有一天夜裡,他卻被牆外院子裡的鬧聲驚醒了。

  「別怕,」佩特娜·柯特說,「這是兔子。」可是兩人都被牆外不停的鬧聲搞得十分苦惱,再也合不了眼。次日早晨,奧雷連諾第二打開房門,看見整個院子都擠滿了兔子——在旭日照耀下,兔毛顯得藍幽幽的。佩特娜·柯特瘋子似的哈哈大笑,忍不住跟他開玩笑。

  「這些都是昨兒夜裡生的,」她說。

  「我的天!」奧雷連諾第二叫道:「你為什麼不拿母牛來試一試呢?」

  幾天以後,佩特娜·柯特清除了院子,拿兔子換成一頭母牛;過了兩個月,這頭母牛一胎生了三頭牛犢。一切就從這兒開了頭。眨眼間,奧雷連諾第二就成了牧場和畜群的主人,幾乎來不及擴充馬廄和擠得滿滿的豬圈,這極度的繁榮像是一場夢,甚至使他放聲大笑起來,他不得不用古怪的舉動來表露自己的愉快。「多生一些吧,母牛,生命短促呀!」他喊叫起來。烏蘇娜懷疑她的曾孫子是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也許當了小偷,或者盜竊了別人的牲畜:每一次,她看見他打開香濱酒瓶,光是為了拿泡沫澆在自己頭上取樂,她就向他叫嚷,斥責他浪費。

  烏蘇娜的責難使他不能忍受,有一天黎明,他神氣活現地回到家裡,拿著一箱鈔票、一罐漿糊和一把刷子,高聲地唱著弗蘭西斯科人的古老歌曲,把整座房子——裡裡外外和上上下下——都糊上每張一比索的鈔票。自從搬進自動鋼琴之後,這座舊房子一直是刷成白色的,現在卻古裡古怪的象座清真寺了,烏蘇娜和家中的人氣得直嚷,擠滿街道的人大聲地歡呼這種極度的浪費,這時奧雷連諾第二已把所有的地方——從房屋正面到廚房,包括浴室和臥室——裱糊完畢,把剩下的鈔票扔到院裡。

  「現在,」他最後說,「我希望這座房子裡的人再也不會向我提到錢的事啦。」

  事情就是這樣。烏蘇娜叫人從牆上揭下粘著一塊塊灰泥的鈔票,重新把房子刷成白色。「我的上帝,」烏蘇娜禱告起來,「讓我們變得象從前建村時那麼窮吧,免得我們因為浪費在陰間受到懲罰。」她的禱告得到相反的回答。在戰爭結束之前,不知是誰把聖約瑟的一尊大石膏像拿到了這兒,這塑像被一個工人魯莽地一撞,就摔在地上粉碎了。石膏像內裝滿了金幣。

  誰也記不起這尊與真人一般大的聖像是誰拿到這兒的。「三個男人把它帶來的,」阿瑪蘭塔說明。「他們要求我們讓它留在這兒,等候雨季過去;我告訴他們把它放在角落裡誰也不會碰著的地方;他們小心地把它放在那兒,就一直留在那兒了,因為誰也沒有回來取走。」

  後來,烏蘇娜曾在聖像面前點起蠟燭,頂禮膜拜:無疑地,她崇拜的不是聖人,而是將近兩百公斤黃金。隨後發現自己下意識地褻讀了聖人,她就更加難過了。隨即,她從地上收集了一大堆金幣,把它們放進三條口袋,埋在秘密的地方,以為那三個陌生人遲早會來取走。多年以後,在她衰老不堪的困難時期,許多外地人來到她的家裡,她總要向他們打聽,他們曾否在戰爭年代把聖約瑟的石膏像放在這兒,說是雨季過了就來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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