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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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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這房子裡,時光造成的細微而令人難過的破壞,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任何一個記性很好的人,在長久離開之後,看見這些破壞都是會震驚的,可是任何東西都沒引起他心中的痛苦:牆上剝落的灰泥,角落裡淩亂的蛛網,棄置不顧的秋海棠,白蟻蛀壞的木梁,長了青苔的門框,一懷舊之情給他設置的這些詭譎的陷階都沒使他掉進去。他坐在長廊上,用毛毯裹著身子,也沒脫掉靴子,仿佛是順便到房子裡來躲雨的,整個兒下午都瞧著雨水落到秋海棠上。烏蘇娜終於明白。她無法長久把他留在家裡。「也許還要去打仗。」她想,「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這種想法是那麼明確、可信,烏蘇娜認為它是一種預兆。 傍晚,吃晚飯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右芋拿麵包,左手握湯匙。他的孿生兄弟霍·阿卡蒂奧第二呢,左手拿麵包,右手握湯匙。兩人動作起來是那麼協調,仿佛不是面對面坐著的兩兄弟,而是一種巧妙的鏡子裝置。孿生兄弟知道他們兩人完全相似,就在那天想出這種表演來歡迎奧雷連諾上校。可是奧雷連諾上校什麼也沒看見。他對周圍的一切是那麼疏遠,甚至沒有注意到赤身露體經過飯廳的俏姑娘雷麥黛絲。只有烏蘇娜一人敢於把他從沉思狀態中喚醒過來。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時說。「你起碼應當記住今兒晚上我們是什麼樣子。」 奧雷連諾上校這時明白,烏蘇娜是唯一識破他精神空虛的人,但他並不覺得奇怪。他多年來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她的皮膚佈滿了皺紋,牙齒已經磨損,頭髮枯萎、稀疏,眼神顯得驚恐。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烏蘇娜比較了一下,當時他曾預言熱湯鍋將要掉到地上,結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片刻間,他發現了半個多世紀日常的操勞在她身上留下的擦傷、繭子、瘡瘓和傷疤,這些可悲的痕跡甚至沒有引起他一般的憐憫。於是他作了最後的努力,在自己心中尋找善良的感情已經發黴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 從前,他在自己的皮膚上聞到烏蘇娜的氣味時,起碼還有一點羞澀之類的感覺,而且經常覺得他的思想和母親的思想息息相通,但這一切都被戰爭消滅了。甚至他的妻子雷麥黛絲,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個陌生姑娘模糊的形象,這姑娘在年齡上是相當於他的女兒的·他在愛情的沙漠上邂逅過許多女人,他和她們在沿海地帶撒下了不少種子,但是他的心裡卻沒留下她們的任何痕跡。 通常,她們都在黑夜裡來找他,黎明前就離去,第二天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使他想起她們,剩下的只是整個身體上某種困乏的感覺。能夠勝過時間和戰爭的唯一的感情,是他童年時代對哥哥霍·阿卡蒂奧的感情,但它的基礎不是愛,而是串通。 「對不起,」他抱歉地回答烏蘇娜的要求。「戰爭把一切都葬送啦。」 次日,他就忙於消滅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跡。在首飾作坊裡,他沒碰的只是沒有他個人烙印的東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贈給了勤務兵,而將武器埋在院子裡,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親把殺死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的標槍埋藏起來那樣。他留給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發子彈的手槍。他想取下客廳裡長明燈照著的雷麥黛絲的相片時,烏蘇娜才阻止他。「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烏蘇娜說。「這是家中的聖物。」停戰協定簽字前夕,家裡幾乎沒有留下一件東西能夠使人想起奧雷連諾上校時,他才把一小箱詩篇拎進麵包房,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 「拿這個生火吧,」說著,他把一卷髮黃的紙兒遞給她。「這種舊東西容易引火。」 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個寡言、隨和的人,從不違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覺得奧雷連諾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違禁的事。 「這是重要的紙兒嘛,」她說。 「不,」上校回答。「這都是為自個兒寫的。」 「那麼,」她說,「你自個兒燒吧,上校。」 他不僅這麼做了,甚至用斧頭辟開箱子,把木片扔到火裡。幾小時前,皮拉·苔列娜來看過他。奧雷連諾上校多年沒有跟她見過面,一見她就覺得詫異,她變得又老又胖,笑聲也不如從前響亮了:但他同時也感到驚訝,她在紙牌占卜上達到了多深的程度啊!「當心嘴巴,」——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過他的,於是他想:前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時候,她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對他未來命運的驚人預見嗎?在跟皮拉·苔列娜見面之後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興趣,問了問剛給他的膿瘡排了膿的私人醫生,心臟的準確位置究竟在哪兒。醫生用聽診器聽了一聽,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畫了個圈子。 星期二——停戰協定簽訂的日子,天氣寒冷,下著雨。奧雷連諾上校五點以前來到廚房,照常喝了一杯無糖的咖啡。「你就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出生的,」烏蘇娜向他說。「你張開的眼睛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他沒理會她,因為他正在傾聽士兵們的腳步聲、號聲、斷續的命令聲,這些聲音震動了清晨岑寂的空氣。經過多年的戰爭,奧雷連諾上校雖然應當習慣於這樣的聲音了,可是此刻他卻象青年時代第一次看見裸體女人那樣感到膝頭發軟、身體打顫,他終於掉進了懷舊的圈套,心裡朦朧地想,如果當時他跟這個女人結了婚,他就會是個既不知道戰爭、又不知道光榮的人,而是一個無名的手藝人,一個幸運的人了。 這種為時已晚的、突然的痛悔敗壞了他早餐的胃口。早晨七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帶著一群起義軍官來到他這兒的時候,他顯得比平常更沉默、更恨鬱、更孤獨。烏蘇娜試圖把一件新斗篷披在他肩上。「政府會咋個想呢,」她說。「他們會以為你連買件斗篷的錢都沒有,所以投降嘛。」他沒接受斗篷,已經到了門口的時候,看見從天而降的雨水,他才讓她把霍·阿卡蒂奧的舊氈戴在他的頭上。 「奧雷連諾,」烏蘇娜向他說。「如果你在那兒發現情形不妙,你就想著自己的母親吧,答應我啊!」 他向她茫然一笑,發誓似的舉起手來,一句話沒說就跨出了門檻,去迎接他經過全鎮時將要遭到的恐嚇、譴責和辱駡。烏蘇娜閂上房門,決定至死也不再打開它了。」我們就關在這女修道院裡爛掉吧,」她想,「我們寧肯變成灰,也不讓那些卑鄙的傢伙看見我們的眼淚高興。」整個早上,她都在房子裡——甚至在最秘密的角落裡——尋找什麼東西,使她能夠想到兒子,可是什麼也沒找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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