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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這樣反復擦來擦去,皮膚上所刺的奇異花紋就明顯地褪色了。他們採取極端的辦法——給屍體加上胡椒、茴香和月桂樹葉,放在微火上燜了整整一天,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他們才不得不把它慌忙埋掉。死人是密封在特製棺材裡的,棺材長二米三十公分,寬一米十公分,內部用鐵皮加固,並且拿鋼質螺釘擰緊。但是儘管如此,送葬隊伍在街上行進的時候,還能聞到火藥味。尼康諾神父肝臟腫得象個鼓似的,在床上給死者作了祈禱。隨後,他們又給墳圍了幾層磚,在所有的間隙裡填滿灰渣、鋸屑和生石灰,但是許多年裡墳墓依然發出火藥味,直到香蕉公司的工程師們給墳堆澆上一層鋼筋混凝土,棺材剛剛抬出,雷貝卡就閂上房門,與世隔絕了,她穿上了藐視整個世界的「甲胄」,這身「甲胄」是世上的任何誘惑力都穿不透的。她只有一次走上街頭,那時她已經是個老婦,穿著一雙舊的銀色鞋子,戴著一頂小花帽。當時,一個流浪的猶太人經過馬孔多,帶來了那麼酷烈的熱浪,以致鳥兒都從窗上的鐵絲網鑽到屋裡,掉到地上死了。

  雷貝卡活著的時候,人家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那天夜裡,當時她用準確的射擊打死了一個企圖撬她房門的小偷。後來,除了她的女傭人和心腹朋友阿金尼達,誰也沒有遇見過她。有個時候,有人說她曾寫信給一個主教(她認為他是她的表兄),可是沒有聽說她收到過回信。鎮上的人都把她給忘了。

  儘管奧雷連諾上校是凱旋歸來的,但是表面的順利並沒有迷惑住他。政府軍未經抵抗就放棄了他們的陣地,這就給同情自由党的居民造成勝利的幻覺,這種幻覺雖然是不該消除的,但是起義的人知道真情,奧雷連諾上校則比他們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統率了五千多名士兵,控制了沿海兩州,但他明白自己被截斷了與其他地區的聯繫,給擠到了海濱,處於十分含糊的政治地位,所以,當他下令修復政府軍大炮毀壞的教堂鐘樓時,難怪患病的尼康諾神父在床上說:「真是怪事——基督教徒毀掉教堂,共濟會員卻下令重建。」

  為了尋求出路,奧雷連諾上校一連幾個小時呆在電報室裡,跟其他起義部隊的指揮官商量,而每次離開電報室,他都越來越相信戰爭陷入了絕境。每當得到起義者勝利的消息,他們都興高采烈地告訴人民,可是奧雷連諾上校在地圖上測度了這些勝利的真實價值之後,卻相信他的部隊正在深入叢林,而且為了防禦瘧疾和蚊子,正在朝著與現實相反的方向前進。「咱們正在失去時間,」他向自己的軍官們抱怨說。「黨內的那些蠢貨為自己祈求國會裡的席位,咱們還要失去時間。」

  在他不久以前等待槍決的房間裡懸著一個吊鋪,每當不眠之夜仰臥鋪上時,奧雷連諾上校都往想像那些身穿黑色衣服的法學家——他們如何在冰冷的清晨走出總統的府邸,把大衣領子翻到耳邊,搓著雙手,竊竊私語,並且躲到昏暗的通宵咖啡館去,反復推測:總統說「是」的時候,真正想說什麼;總統說「不」的時候,又真正想說什麼,他們甚至猜測:總統所說的跟他所想的完全相反時,他所想的究竟是什麼;然而與此同時,他奧雷連諾上校卻在三十五度的酷熱裡驅趕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一股腦兒地逼近:隨著黎明的到來,他不得不向自己的部隊發出跳海的命令。

  在這樣一個充滿疑慮的夜晚,聽到皮拉·苔列娜跟士兵們在院子裡唱歌,他就請她占卜。「當心你的嘴巴,」皮拉·苔列娜攤開紙牌,然後又把紙牌收攏起來,擺弄了三次才說,「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徵兆是很明顯的。當心你的嘴巴。」過了兩天,有人把一杯無糖的咖啡給一個勤務兵,這個勤務兵把它傳給另一個勤務兵,第二個勤務兵又拿它傳給第三個勤務兵,傳來傳去,最後出現在奧雷連諾上校的辦公室裡。上校並沒有要咖啡,可是既然有人把它送來了,他拿起來就喝。咖啡裡放了若干足以毒死一匹牲口的士的寧。

  奧雷連諾上校給抬回家去的時候,身體都變得僵直了,舌頭也從嘴裡吐了出來。烏蘇娜從死神手裡搶救兒子。她用催吐劑清除他胃裡的東西,拿暖和的長毛絨被子把他裹了起來,喂了他兩天蛋白,直到他的身體恢復正常的溫度。第四天,上校脫離了危險。由於烏蘇娜和軍官們的堅持,他不顧自己的願望繼續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在這些日子裡,他才知道他寫的詩沒有燒掉。「我不想慌裡慌張,」烏蘇娜解釋說。「那天晚上我生爐子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最好等到人家把他的屍體抬回來的時候吧。」在療養中,周圍是雷麥黛絲的落滿塵土的玩具,奧雷連諾上校重讀自己的詩稿,想起了自己一生中那些決定性的時刻。他又開始寫詩。躺臥病榻使他脫離了陷入絕境的、變化無常的戰爭,他就用押韻的詩歌分析了他同死亡鬥爭的經驗。他的頭腦逐漸清楚,能夠思前想後了。有天晚上,他問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

  「請你告訴我,朋友,你是為什麼戰鬥呀?」

  「能有什麼其他原因呢?」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回答。「為了偉大的自由黨唄。」

  「你很幸福,因為你知道為什麼戰鬥,」他回答,「而我現在才明白,我是由於驕傲才參加戰鬥的。」

  「這不好,」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說。

  奧雷連諾上校對格林列爾多的驚訝感到開心。

  「當然不好,」奧雷連諾說,「但無論如何,最好是不知道為什麼戰鬥,」他盯著戰友的眼睛,微微一笑,補充說道:「或者象你一樣為了某些事情進行戰鬥,而那些事情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意義。」

  以前,他的驕傲是不讓他跟內部地區的起義部隊取得聯繫的,除非自由党領袖公開糾正把他稱做強盜的聲明。然而奧雷連諾上校知道:只要他放棄了自尊心,他就能中止戰爭的惡性循環。臥床療養使他有了時間反復思量。他勸烏蘇娜把她可觀的積蓄和密藏的盒子中剩餘的金子都交給了他,任命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就離開市鎮去跟內部地區的起義部隊建立聯繫了。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不僅是奧雷連諾上校最信任的人,烏蘇娜還把他當做家裡的成員。他溫和、靦腆,生來文雅,但他更適於打仗,而不適於坐辦公室。他的那些政治顧問講起理論來,輕而易舉就能把他弄得糊裡糊塗。然而,他卻在馬孔多創造了田園般的寧靜氣氛,奧雷連諾曾希望在這樣的環境裡製作小金魚,度過晚年,死在這裡。儘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住在自己的父母家裡,他卻每星期在烏蘇娜家中吃兩三頓午飯。他過早地教奧雷連諾·霍塞使用武器,叫他接受軍事訓練,並且在得到烏蘇娜的允許之後,讓他在兵營裡住了幾個月,使他能夠成為一個男子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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