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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6)


  流亡者們曾把聯邦主義者描繪成就要爆炸的火藥桶,但在選舉之前模糊的幻想中,聯邦主義者的熱情冷卻了。這個偽裝的醫生由於失敗而感到沮喪,現在只想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寧靜地度過餘年,所以就隱居馬孔多了。在市鎮廣場旁邊的一座房子裡,他租了一個狹小的房間,房間裡擺滿了小藥瓶;他已在這兒住了幾年,靠絕望的病人為生一-這些病人用盡了一切辦法,只好在糖球裡尋求安慰了。阿·摩斯柯特是個有名無實的鎮長時,醫生的煽動本領還沒表現出來。他把一切時間用於回憶往事,並且跟氣喘病進行鬥爭。對他來說,臨近的選舉是引路的線索,可以幫助他重新找到顛覆活動的紐結。

  他跟鎮上缺乏政治經驗的年輕人聯繫,並且展開了秘密的、不懈的挑唆活動。阿·摩斯柯特先生認為,選票箱裡出現許多紅色選票是出於年輕人特有的輕率,但這些選票卻是諾格拉按照計劃讓自己的學生們去投的,想讓他們自己看看選舉不過是無恥的把戲。「有效的是暴力,」他向他們說。奧雷連諾的大多數朋友熱衷於消滅保守制度,但他們不敢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奧雷連諾,擔心的不僅是他跟鎮長的親戚關係,還有他那難以捉摸的孤僻性格。何況大家知道,奧雷連諾根據岳父的囑咐投了藍票。所以,只是在一種偶然情況下,他表露了他的政治觀點,而且純粹由於好奇,他才跨出了這瘋狂的一步——去找醫生治療他沒有的疾病。

  在豬圈一樣肮髒的小房間裡,蛛網密佈,洋溢著樟腦氣味,他看見了一個骸蜥似的衰朽老頭兒,他的肺部呼吸時發出噝噝的聲音。老醫生什麼也沒問,就把奧雷連諾領到窗口,檢查他的下眼皮內部。「不是這兒,」奧雷連諾依照別人給他的囑咐說,然後用指尖按住肝臟,補充道:「我感到這兒痛,痛得睡不著覺。」於是,諾格拉醫生藉口室內陽光太強,關上了窗子,言簡意賅地向他說明,愛國者的義務就是殺死保守黨人。在幾天之中,奧雷連諾都在襯衣口袋裡帶著一隻小藥瓶。每兩小時,他都拿出藥瓶來,把三枚藥丸傾入手心,一下子將它們投到嘴裡,然後在舌頭上慢慢地溶化。阿·摩斯柯特先生笑他相信「順勢療法」,而參加密謀的人卻承認他是自己人。馬孔多所有老居民的兒子幾乎都捲入了陰謀,雖然其中沒有一個人清楚地知道,他們面臨的究竟是什麼行動。

  然而,醫生剛向奧雷連諾吐露了這個秘密,他立即退出了陰謀。儘管奧雷連諾當時相信消滅保守制度是必要的,但是醫生的陰謀卻使他不寒而慄。阿裡呂奧·諾格拉是個人恐怖的信徒。他的計劃就是在全國範圍內協同一致地同時大肆謀殺,一下子消滅所有的政府官吏和他們的家庭,尤其是他們的男孩子,從而徹底剷除保守主義的根苗。阿·摩斯柯特先生、他的夫人和六個女兒當然都在名單之內。

  「你不是什麼自由黨人,」奧雷連諾甚至面不改色,向他說道,「你只是一個屠夫。」

  「那麼,」醫生同樣平靜地回答他,「把藥瓶還我。你再也不需要它了。」

  奧雷連諾半年以後才知道,醫生認為他是一個很不適於幹事的人,溫情脈脈,性格消沉,喜歡孤獨。朋友們擔心他把陰謀洩露出去,試圖嚇他一下。奧雷連諾叫他們放心,說他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一句;可是那天夜裡,朋友們前去暗殺摩斯柯特一家人時,他卻在門口把守。陰謀分子見他下了決心,就不敢動手,只好不定期地推遲了計劃的執行。正是那時,烏蘇娜跟兒子商量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和阿瑪蘭塔的婚事,兒子回答他說現在不是考慮這種事情的時候。已經整整一個星期,奧雷連諾懷裡藏著舊式手槍,監視著自己的一夥朋友。

  現在,午飯以後,他都去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那兒喝咖啡,他倆已把自己的家稍微整頓好了一些;下午六時以後,奧雷連諾都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每天早上,早餐的時候,他都跟已經成了高大青年的阿卡蒂奧聊天,發現這小夥子對於戰爭顯然不可避免而日益高興。他在自己的學校裡也染上了自由主義的熱病;在他的學校裡,除了剛會說話的小孩兒,還有年歲比老師還大的高個子。

  他高談闊論地說:應當槍斃尼康諾神父,把教堂變成學校;應當宣佈戀愛自由。奧雷連諾竭力抑制他的激烈情緒,勸他謹慎小心。可是阿卡蒂奧卻對他冷靜的規勸和健全的想法充耳不聞,當眾指責他性格脆弱。奧雷連諾只好等待。十二月上旬,烏蘇娜終於驚惶不安地沖進作坊。

  「戰爭爆發啦!」

  其實,戰爭已經進行了三個月。全國都處於戰時狀態。馬孔多只有阿·摩斯柯特先生一個人及時知道了這個消息,但他甚至避免把它告訴自己的妻子,直到奉命進入這個市鎮的軍隊突然來臨。士兵們是在拂曉之前悄悄地進來的,帶著騾子拉的兩門輕炮,把指揮所設在學校裡,宣佈下午六時以後為戒嚴時間。他們在每座房子裡都進行了比前次更嚴厲的搜查——這一次連農具都給拿走了。

  他們從房子裡拖出諾格拉醫生,把他綁在市鎮廣場的一棵樹上,未經審訊就將他槍決了。尼康諾神父試圖用「升空」的奇跡影響這幫軍人,可是一個士兵卻拿槍托敲他的腦袋。自由黨人的激烈情緒消失了,變成了無聲的恐怖。奧雷連諾臉色蒼白,神秘莫測.繼續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他明白,阿·摩斯柯特先生雖然擁有市鎮軍政長官的頭銜,但又成了有名無實的鎮長。一切都是指揮警備隊的一個上尉決定的,他每天早上都想出一種新鮮的特別稅,以滿足公共秩序保衛者的需要。

  他的四個士兵從一戶人家拖出瘋狗咬傷的一個女人,就在街道中間用槍托把她打死了。市鎮被占之後過了兩周的一個星期天,奧雷連諾走進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的住所,象往常一樣溫和地要了一杯無糖的咖啡。他倆單獨呆在廚房裡的時候,奧雷連諾用他從來沒有過的威嚴口吻說,「叫朋友們準備吧,咱們要去打仗啦。」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不相信他的話。

  「用什麼武器?」他問。

  「用他們的武器,」奧雷連諾回答。

  星期二夜晚,在不顧一切的大膽行動中,二十一個三十歲以下的人,在奧雷連諾的指揮下,拿著菜刀和利器,出其不意地襲擊了警備隊,奪取了槍支,在廣場上槍決了上尉和打死女人的那四個士兵。

  就在那天夜裡,廣場上還傳來行刑隊槍聲的時候,阿卡蒂奧被任命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那些已有家室的暴動者幾乎沒有時間跟妻子告別,就讓她們聽天由命了。黎明時分,在擺脫了恐怖的居民們歡呼之下,奧雷連諾的隊伍離開馬孔多,去同革命將軍維克多裡奧·麥丁納的部隊會合,據最近的消息,他的部隊正向馬諾爾移動。

  在離開之前,奧雷連諾從一個衣櫥裡把阿·摩斯柯特先生拉了出來。「別怕,岳父,」他說,「新政府說話算數,保證您和全家的人身安全。」阿·摩斯柯特先生好不容易才鬧明白,這個腳穿高統皮靴、肩挎步槍的暴動分子,就是經常跟他玩多米諾骨牌玩到晚上九點的女婿。

  「奧雷連諾,這是發瘋,」他說。

  「這不是發瘋,」奧雷連諾說。「這是戰爭。別再叫我奧雷連諾;從現在起,我是奧雷連諾上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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