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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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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臥室裡,把這件怪事告訴了丈夫,可是丈夫並不重視她的話。「死人是不會走出墳墓的,」他說。「這不過是咱們受到良心的責備。」過了兩夜,烏蘇娜在浴室裡遇見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他正在用麻屑擦洗脖子上的凝血。另一個夜晚,她發現他在雨下徘徊。霍·阿·布恩蒂亞討厭妻子的幻象,就帶著標槍到院子裡去。死人照舊悲傷地立在那兒。 「滾開!」霍·阿·布恩蒂亞向他吆喝。「你回來多少次,我就要打死你多少次。」 普魯登希奧沒有離開,而霍·阿·布恩蒂亞卻不敢拿標槍向他擲去。從那時起,他就無法安穩地睡覺了。他老是痛苦地想起死人穿過雨絲望著他的無限淒涼的眼神,想起死人眼裡流露的對活人的深切懷念,想起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四處張望。尋找水來浸濕一塊麻屑的不安神情。「大概,他很痛苦,」霍·阿·布恩蒂亞向妻子說。「看來,他很孤獨。」烏蘇娜那麼憐憫死人,下一次遇見時,她發現他盯著爐灶上的鐵鍋,以為他在尋找什麼,於是就在整個房子裡到處都給他擺了一罐罐水。那一夜,霍·阿·布恩蒂亞看見死人在他自己的臥室裡洗傷口,於是就屈服了。 「好吧,普魯登希奧,」他說。「我們儘量離開這個村子遠一些,決不再回這兒來了。現在,你就安心走吧。」 就這樣,他們打算翻過山嶺到海邊去。霍·阿·布恩蒂亞的幾個朋友,象他一樣年輕,也想去冒險,離開自己的家,帶著妻室兒女去尋找土地……渺茫的土地。在離開村子之前,霍.阿·布恩蒂亞把標槍埋在院子裡,接二連三砍掉了自己所有鬥雞的腦袋,希望以這樣的犧牲給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些安慰。烏蘇娜帶走的只是一口放著嫁妝的箱子、一點兒家庭用具、以及藏放父親遺產——金幣——的一隻盒子。誰也沒有預先想好一定的路線。他們決定朝著與列奧阿察相反的方向前進,以免遇見任何熟人,從而無影無蹤地消失。 這是一次荒唐可笑的旅行。過了一年零兩個月,烏蘇娜雖然用猴內和蛇湯毀壞了自己的肚子,卻終於生下了一個兒子,嬰兒身體各部完全沒有牲畜的征狀。因她腳腫,腳上的靜脈脹得象囊似的,整整一半的路程,她都不得不躺在兩個男人抬著的擔架上面。孩子們比父母更容易忍受艱難困苦,他們大部分時間都鮮蹦活跳,儘管樣兒可憐——兩眼深陷,肚子癟癟的。有一天早晨,在幾乎兩年的流浪以後,他們成了第一批看見山嶺西坡的人。從雲霧遮蔽的山嶺上,他們望見了一片河流縱橫的遼闊地帶——-直伸到天邊的巨大沼澤。可是他們始終沒有到達海邊。在沼澤地裡流浪了幾個月,路上沒有遇見一個人,有一天夜晚,他們就在一條多石的河岸上紮營,這裡的河水很象凝固的液體玻璃。 多年以後,在第二次國內戰爭時期,奧雷連諾打算循著這條路線突然佔領列奧阿察,可是六天以後他才明白,他的打算純粹是發瘋。然而那夭晚上,在河邊紮營以後,他父親的旅伴們雖然很象遇到船舶失事的人,但是旅途上他們的人數增多了,大夥兒都準備活到老(這一點他們做到了)。夜裡,霍·阿·布恩蒂亞做了個夢,營地上仿佛矗立起一座熱鬧的城市,房屋的牆壁都用晶瑩奪目的透明材料砌成。他打聽這是什麼城市,聽到的回答是一個陌生的、毫無意義的名字,可是這個名字在夢裡卻異常響亮動聽:馬孔多。翌日,他就告訴自己的人,他們絕對找不到海了。他叫大夥兒砍倒樹木,在河邊最涼爽的地方開闢一塊空地,在空地上建起了一座村莊。 在看見冰塊之前,霍·阿·布恩蒂亞始終猜不破自己夢見的玻璃房子。後來,他以為自己理解了這個夢境的深刻意義。他認為,不久的將來,他們就能用水這樣的普通材料大規模地製作冰磚,來給全村建築新的房子。當時,馬孔多好象一個赤熱的火爐,門閂和窗子的鉸鏈都熱得變了形;用冰磚修蓋房子,馬孔多就會變成一座永遠涼爽的市鎮了。 如果霍·阿·布恩蒂亞沒有堅持建立冰廠的打算,只是因為他當時全神貫注地教育兩個兒子,特別是奧雷連諾,這孩子一開始就對煉金術表現了罕見的才能。試驗室裡的工作又緊張起來。現在,父子倆已經沒有被新奇事物引起的那種激動心情,只是平平靜靜地反復閱讀梅爾加德斯的筆記,持久而耐心地努力,試圖從粘在鍋底的一大塊東西裡面把烏蘇娜的金子分離出來。大兒子霍·阿卡蒂奧幾乎不參加這個工作。當父親身心都沉湎於熔鐵爐旁的工作時,這個身材過早超過年歲的任性的頭生子,已經成了一個魁梧的青年。 他的嗓音變粗了·臉頰和下巴都長出了茸毛。有一天晚上,他正在臥室裡脫衣睡覺,烏蘇娜走了進來,竟然產生了羞澀和憐恤的混合感覺,因為除了丈夫,她看見赤身露體的第一個男人就是兒子,而且兒子生理上顯得反常,甚至使她嚇了一跳。已經懷著第三個孩子的烏蘇娜,重新感到了以前作新娘時的那種恐懼。 那時,有個女人常來布恩蒂亞家裡,幫助烏蘇娜做些家務。這個女人愉快、熱情、嘴尖,會用紙牌占卜。烏蘇娜跟這女人談了談自己的憂慮。她覺得孩子的發育是不勻稱的,就象她的親戚長了條豬尾巴。女人止不住地放聲大笑,笑聲響徹了整座屋子,仿佛水晶玻璃鈴鐺。「恰恰相反,」她說。「他會有福氣的。」 「過了幾天,為了證明自己的預言準確,她帶來一副紙牌,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奧鎖在廚房旁邊的庫房裡。她不慌不忙地在一張舊的木工臺上擺開紙牌,口中念念有詞;這時,年輕人佇立一旁,與其說對這套把戲感到興趣,不如說覺得厭倦。忽然,占卜的女人伸手摸了他一下。「我的天!」她真正吃驚地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 霍·阿卡蒂奧感到,他的骨頭變得象海綿一樣酥軟,感到困乏和恐懼,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水。女人一點也沒有激勵他。可他整夜都在找她,整夜都覺到她腋下發出的氣味:這種氣味仿佛滲進了他的軀體。他希望時時刻刻跟她在一起,希望她成為他的母親,希望他和她永遠也不走出庫房,希望她向他說:「我的天!」重新摸他,重新說:「我的天!」有一日,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煩惱了,就到她的家裡去。 這次訪問是禮節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在整個訪問中,霍·阿卡蒂奧一次也沒開口。此刻他不需要她了。他覺得,她完全不象她的氣味在他心中幻化的形象,仿佛這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他喝完咖啡,就十分沮喪地回家。夜裡,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又感到極度的難受,可他此刻渴望的不是跟他一起在庫房裡的那個女人,而是下午坐在他面前的那個女人了。 過了幾天,女人忽然把霍·阿卡蒂奧帶到了她的家中,並且藉口教他一種紙牌戲法,從她跟母親坐在一起的房間裡,把他領進一間臥窄。在這兒,她那麼放肆地摸他,使得他渾身不住地戰慄,但他感到的是恐懼,而不是快樂。隨後,她叫他夜間再未。霍·阿卡蒂奧口頭答應,心裡卻希望儘快擺脫她,——他知道自己天不能來的。然而夜間,躺在熱烘烘的被窩裡,他覺得自己應當去她那兒,即使自己不能這麼幹。他在黑暗中摸著穿上衣服,聽到弟弟平靜的呼吸聲、隔壁房間裡父親的產咳聲、院子裡母雞的咯咯聲、蚊子的嗡嗡聲、自己的心臟跳動聲——世界上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以前是不曾引起他的注意的,然後,他走到沉入夢鄉的街上。 他滿心希望房門是門上的,而下只是掩上的(她曾這樣告訴過他)。擔它井沒有閂上。他用指尖一推房門,鉸鏈就清晰地發出悲鳴,這種悲鳴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冰涼的迴響。他儘量不弄出響聲,側著身子走進房裡,馬上感覺到了那種氣味,霍·阿卡蒂奧還在第一個房間裡,女人的三個弟弟通常是懸起吊床過夜的;這些吊床在什麼地方,他並不知道,在黑暗中也辨別不清,因此,他只得摸索著走到臥室門前,把門推開,找准方向,免得弄錯床鋪。他往前摸過去,立即撞上了一張吊床的床頭,這個吊床低得出乎他的預料。一個正在乎靜地打鼾的人,夢中翻了個身,聲音有點悲觀他說了句夢話:「那是星期三。」當霍·阿卡蒂奧推開臥室門的時候,他無法制止房門擦過凹凸不平的地面。他處在一團漆黑中,既苦惱又慌亂,明白自己終於迷失了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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