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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霍·阿·布恩蒂亞是村裡最有事業心的人,他指揮建築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邊去取水都同樣方便;他合理設計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熱的時刻都能得到同樣的陽光。建村之後過了幾年,馬孔多已經成了一個最整潔的村子,這是跟全村三百個居民過去住過的其他一切村莊都不同的。這是一個真正幸福的村子;在這村子裡,誰也沒有超過三十歲,也還沒有死過一個人。

  建村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開始製作套索和鳥籠。很快,他自己和村中其他的人家都養了金駕、金絲雀、蜂虎和知更鳥。許多各式各樣的鳥兒不斷地嘁嘁喳喳,烏蘇娜生怕自己震得發聾,只好用蜂蠟把耳朵塞上。梅爾加德斯一夥人第一次來到馬孔多出售玻璃球頭痛藥時,村民們根本就不明白這些吉卜賽人如何能夠找到這個小小的村子,因為這個村子是隱沒在遼闊的沼澤地帶的;吉卜賽人說,他們來到這兒是由於聽到了鳥的叫聲。

  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為社會造福的精神很快消失,他迷上了磁鐵和天文探索,幻想采到金子和發現世界的奇跡。精力充沛、衣著整潔的霍·阿·布恩蒂業逐漸變成一個外表疏懶、衣冠不整的人,甚至滿臉胡髭,烏蘇娜費了大勁才用一把鋒利的菜刀把他的胡髭剃掉。村裡的許多人都認為,霍·阿·布恩蒂亞中了邪。不過,他把一個袋子搭在肩上,帶著鐵鍬和鋤頭,要求別人去幫助他開闢一條道路,以便把馬孔多和那些偉大發明連接起來的時候,甚至堅信他發了瘋的人也扔下自己的家庭與活計,跟隨他去冒險。

  霍·阿·布恩蒂亞壓根兒不瞭解周圍地區的地理狀況。他只知道,東邊聳立著難以攀登的山嶺,山嶺後面是古城列奧阿察,據他的祖父——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第一說,從前有個弗蘭西斯·德拉克爵士,曾在那兒開炮轟擊鱷魚消遣;他叫人在轟死的鱷魚肚裡填進乾草,補綴好了就送去獻給伊麗莎白女王。

  年輕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和其他的人一起,帶著妻子、孩子、家畜和各種生活用具,翻過這個山嶺,希望到海邊去,可是遊蕩了兩年又兩個月,就放棄了自己的打算;為了不走回頭路,才建立了馬孔鄉村。因此,往東的路是他不感興趣的——那只能重複往日的遭遇,南邊是一個個永遠雜草叢生的泥潭和一大片沼澤地帶——據吉卜賽人證明,那是一個無邊無涯的世界。西邊呢,沼澤變成了遼闊的水域,那兒棲息著鯨魚狀的生物:這類生物,皮膚細嫩,頭和軀幹都象女了,寬大、迷人的胸脯常常毀掉航海的人。

  據吉卜賽人說,他們到達驛道經過的陸地之前,航行了幾乎半年。霍·阿·布恩蒂亞認為,跟文明世界接觸,只能往北前進。於是,他讓那些跟他一起建立馬孔多村的人帶上鐵鍬、鋤頭和狩獵武器,把自己的定向儀具和地圖放進背囊,就去從事魯莽的冒險了。

  最初幾天,他們沒有遇到特殊的困難。他們順著遍佈石頭的河岸下去,到了幾年前發現古代鎧甲的地方,並且沿著野橙子樹之間的小徑進入一片樹林。到第一個周未,他們僥倖打死了一隻牡鹿,拿它烤熟,可是決定只吃一半,把剩下的儲備起來。他們採取這個預防措施,是想延緩以金剛鸚鵡充饑的時間;這種鸚鵡的肉是藍色的,有強烈的麝香味兒。在隨後的十幾天中,他們根本沒有見到陽光。腳下的土地變得潮濕、鬆軟起來,好象火山灰似的,雜草越來越密,飛禽的啼鳴和猴子的尖叫越來越遠——四周仿佛變得慘談淒涼了。

  這個潮濕和寂寥的境地猶如「原罪」以前的蠻荒世界;在這兒,他們的鞋子陷進了油氣騰騰的深坑,他們的大砍刀亂劈著血紅色的百合花和金黃色的蠑螈,遠古的回憶使他們受到壓抑。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幾乎沒有說話,象夢遊人一樣在昏暗、悲涼的境地裡行進,照明的只有螢火蟲閃爍的微光,難聞的血腥氣味使他們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回頭的路是沒有的,因為他們開闢的小徑一下了就不見了,幾乎就在他們眼前長出了新的野草。「不要緊,」霍·阿·布恩蒂亞說。「主要是不迷失方向。」他不斷地盯住羅盤的指針,繼續領著大夥兒往看不見的北方前進,終於走出了魔區。

  他們周圍是沒有星光的黑夜,但是黑暗裡充滿了新鮮空氣,經過長途跋涉,他們已經疲憊不堪,於是懸起吊床,兩星期中第一次安靜地睡了個大覺。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他們因此驚得發呆。在寧靜的晨光裡,就在他們前面,矗立著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船體是白色、腐朽的,周圍長滿了羊齒植物和棕擱。帆船微微往右傾斜,在蘭花裝飾的索具之間,桅杆還很完整,垂著肮髒的船帆碎片,船身有一層石化貝殼和青苔形成的光滑的外殼,牢牢地陷入了堅實的土壤。看樣子,整個船身處於孤寂的地方,被人忘卻了,沒有遭到時光的侵蝕,也沒有受到飛禽的騷擾,探險隊員們小心地察看了帆船內部,裡面除了一大簇花卉,沒有任何東西。

  帆船的發現證明大海就在近旁,破壞了霍·阿·布恩蒂亞的戰鬥精神。他認為這是狡詐的命運在捉弄他:他千幸萬苦尋找大海的時候,沒有找到它;他不想找它的時候,現在卻發現了它——它象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橫在他的路上。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也來到這個地區的時候(那時這兒已經開闢了驛道),他在帆船失事的地方只能看見一片罌粟花中間燒糊的船骨。那時他者相信,這整個故事並不是他父親虛構的,於是向自己提出個問題:帆船怎會深入陸地這麼遠呢?可是,再經過四天的路程,在離帆船十二公里的地方,霍·阿·布恩蒂亞看見大海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類問題。在大海面前,他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大海翻著泡沫,混濁不堪,灰茫茫一片,值不得他和夥伴們去冒險和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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