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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去第戎的路上我們仍在為這件事情大笑,不過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另一件可笑的往事上。那件事同今天發生的事有點兒相似,是我在佛羅里達短暫停留時發生的。那是在出名的繁華時期,我同成千上萬人一樣冷不防遇到了麻煩,我試圖解脫,結果卻同一位朋友一道更深地陷入了困境。傑克遜維爾尤其處於被圍困狀態中,我們就在那兒被困了大約六個星期。天下所有的流浪漢和許多以前從未作過流浪漢的傢伙似乎都遊蕩到傑克遜維爾來了,到處都住滿了人——基督教青年會、救世軍,消防隊和警察局、旅館和公寓。到處都掛著客滿的牌子,絕對客滿。傑克遜維爾的居民的心腸已經變得很硬,我覺得他們像是穿著甲胄在來回走。這一回又是食物這個老問題,食物和一個睡覺的地方。食物正從南方用火車運來。桔子、柚子以及各種水份很多的食品。我們常從貨車棚旁走過,看看有沒有爛水果,可甚至連這也很難得。

  在絕望中,有一天夜裡我拉上我的朋友喬來到一家猶太教會堂裡,當時裡面正在做禮拜。這是一家新派會眾聚會場所。那位拉比給我留下的印象相當不錯。音樂也很打動人,是猶太人那種發自內心的悲哀曲調。禮拜剛一結束我便大搖大擺地走到拉比的書房裡要求見他,他接待我時還算過得去,待我說明了來意他便嚇壞了。我只是求他給我和我的朋友喬施捨幾個錢,可是看著他瞧著我的那副樣子你還以為我已開口要把會堂租下來當保齡球場呢。最後他突然直截了當地間我是不是猶太人,我說不是,他便發火了。那麼,請問,你為什麼要來向一個猶太教牧師求援呢?我天真地告訴他我一貫信任猶太人,我是很謙卑他說這話的,仿佛自己不是猶太人是一個古怪的缺陷似的。這也是實話,但他根本不為所動。不,先生。他簡直嚇壞了。為了趕我走,他給救世軍的人寫了一張便條,說,「這才是你該去的地方呢。」說完他便無禮地轉身照看他的會眾去了。

  救世軍當然也拿不出什麼給我們。假如我們每人有兩毛五分也可以祖一個鋪在地上的床墊,可是我們兩人加起來連五分錢也沒有。我們來到公園裡,在一條長椅上躺下。天正在下雨,我們便用報紙遮蓋在身上。估計過了還不到半小時,一個警察過來一句話不說就狠狠扇了我們一掌,我們馬上爬起來站在地上,還跳了幾下舞,儘管當時沒有一點兒心思跳舞。屁股上挨了那白癡王八蛋摑了一掌後,我真是又氣憤又可憐,又沮喪又下賤,簡直恨不得把市政廳炸掉。

  第二天早上,為了報復這夥好客的王八蛋,我們一早便精神煥發地站在一個天主教教士的門口了。這一回我讓喬說話,他是愛爾蘭人,還帶點兒愛爾蘭土腔。他的眼睛也非常藍,溫情脈脈的,只要樂意他還能叫它們濕潤起來。一個穿黑袍的修女打開門,可她並不請我們進去,卻要我們在走廊裡等她去稟報那位好心的長老。過了幾分鐘那位好心的長老來了,像一部火車頭一樣喘著粗氣。我們這麼早打攪他的嗜好是為了得到什麼?

  一點兒吃的和一個睡覺的地方,我們天真地答道。好心的長老立即問,那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從紐約。從紐約嗎?那麼你們還是儘快回紐約去吧,我的孩子們。這個大塊頭、大胖蘿蔔臉的狗東西再也沒有說什麼便當著我們的面把門關上了。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倆像兩隻歪歪倒倒的雙桅帆船一樣無助地四處亂逛,又碰巧從教士家路過。老天爺在上,這個大塊頭、淫蕩的蘿蔔臉正在從胡同裡往外倒他的轎車呢!從我們身邊疾駛而過時他朝我們眼睛裡噴出一團煙,似乎是說,「這是賞給你們的!」那轎車很漂亮,後面裝著好幾隻備用輪胎,好心的長老坐在方向盤後面,嘴裡叼著一根粗雪茄。這根雪茄這麼粗,味道這麼足,准是一根克羅那·克羅那牌的。他坐姿很優雅,你很難模仿得來。我看不見他是否穿了長袍,只看到嘴邊淌下的肉湯和那根散發出香味的五十美分大雪茄。

  去第戎的路上我不由得追憶起這段往事。我想到在那些痛苦、恥辱的時刻我本該說、本該做而又沒有說、沒有做的一切,那時為了向別人討一口麵包就要叫自己變得不如一條蟲子。儘管我非常鎮定自若,這些老一套的侮辱和傷害仍使我感到痛苦。

  我仍能感覺到那個警察在公園裡朝我屁股上摑的那一巴掌,儘管那只是一樁小事,你或許會說那是一堂短短的舞蹈課。我走遍了整個美國,也曾進入加拿大和墨西哥。到處都一樣,你若想要麵包就得去幹活,去受人擺佈。整個地球是一片灰濛濛的沙漠,是鋼和水泥鋪成的地毯。生產吧!更多的傻瓜和螺釘、更多的帶刺鐵絲網、更多的狗食、更多的割草機、更多的滾珠軸承、更多的高效炸藥,更多的坦克、更多的毒氣、更多的肥皂、更多的牙膏、更多的報紙、更多的教育、更多的教堂、更多的圖書館、更多的博物館。前進!時間不等人,胎兒正在穿過子宮頸,卻連一點潤滑通道的羊水也沒有。這是乾燥、快把胎兒勒死的出生,沒有一聲哭號、一聲喊叫。向來到人世間的孩子致敬!從直腸裡騰騰放出二十一響致敬的禮炮。瓦爾特·惠特曼說,「我戴帽子全看自己高興不高興,不論是在室內還是在室外。」以前有過你可以挑選一頂合適的帽子戴的時代,不過時代在變,現在為了挑選一頂合適的帽子你得一直走到電椅上去,他們會給你一頂瓜皮帽戴。有點緊,怎麼啦?不過沒關係!挺合適。

  你必須呆在法國這樣一個陌生的國度裡,在將生與死分為兩部分的子午線上行走,這樣才會明白前面等待你的將是何種難以預測的景觀。帶電的肉體!民主的靈魂!血的浪潮!上帝的神聖母親啊,這一番蠢活是什麼意思?地球烤焦了,破裂了,男男女女像一窩兀鷹圍著一具發臭的屍體一樣彙集在一起,交配,然後飛往各處。我門就是從雲裡像沉重的石頭一樣落下的兀鷹,就是它們的爪和嘴,它的巨大的消化器官有一個專嗅臭肉的鼻子。前進!不憐憫、不同情、不愛也不諒解地前進!別請求寬恕,也別寬恕別人!更多的戰艦、毒氣、高效炸藥!更多的淋菌!更多的鏈球菌!更多的轟炸機!越來越多,直到所有見鬼的工廠被炸成碎片,地球也一起毀掉。

  一下火車我就馬上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那所公主中學離車站不遠,我在薄薄的暮色中走過大道朝目的地摸去。正下著小雪,樹上結的霜晶瑩閃亮,我經過看上去像陰沉的候診室的幾家空蕩蕩的大咖啡館。寂靜、空曠的幽暗,這就是它們給我留下的印象。這是一個毫無希望的小鎮,那兒出產的芥未多得車載斗量,大桶,小桶,罐子和精緻的大口瓶裡都盛著芥末。

  一看到那所學校我心裡就涼了半截,到了大門口我仍拿不定主意,便站下考慮是不是還進去。可是我沒有買回程車票的錢,再多想這個也沒有多大用處。有一陣子我想給菲爾莫打電報,可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藉口,於是只得閉上眼睛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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