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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又說,「不,等等,我想還是要一包『帕爾麥爾』牌子的好。」我想,要什麼隨你的便,只是看在基督份上別再哭了,你一哭我就心裡直發怵。我又把她拉起來跳舞,一站起來她就好像換了一個人,或許悲傷會叫一個人變得更淫蕩,我說不上。我低聲咕噥說要離開這兒,她急切地問,「去哪兒?好,隨便。找個能說話的安靜地方。」

  我鑽進廁所又數了一遍錢,我把一百法郎的鈔票藏在褲子上的表袋裡,把一張五十法郎的票子和零錢放在褲子口袋裡。我回到酒吧裡,決定要言歸正傳了。

  她自己談起了這個話題,這樣我就比較容易啟齒了。她遇到困難了,還不僅僅是失去了孩子,她母親病在家裡,病得很厲害,要付給醫生診費、要買藥,還要買這個、買那個。當然,她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我反正得替自己找個旅館,我便提議她跟我一道走,一起過夜,我暗想回到我那裡能節省些。可她不幹,堅持要回家,說她自己租了公寓,何況還得照顧她媽媽。仔細一盤算,我認定睡在她那兒會更便宜一些,便應允了,提議馬上就走。走之前我認為最好先叫她知道一下我的財政狀況,這樣到分手時便不會有什麼埋怨。我告訴她我口袋裡有多少錢,我看她聽完後快要昏過去了,她說,「你竟然是這種人!」她像是受了極大侮辱,我估計她會大鬧一抄…然而我毫不畏懼,根本不為所動,我平靜地說,「好吧,那麼我走開就是,也許是我誤會了。」

  「我看你是誤會了!」她嚷道,同時仍拽著我的袖子不放手。

  「親愛的,聽著……公道點!」聽到這話我又恢復了信心,我明白這只不過是要我答應再給她一點兒,以後一切就都妥了。我疲憊地說,「好吧,我會對得起你的。走著瞧好了。」

  「那麼,你剛才是在撒謊嘍?」她問。

  「是的,我是在撒謊……」我笑了。

  不等我戴上帽子她便叫了一輛出租車,我聽見她給司機的地址是克利希林蔭道。我自忖,到那兒去的車費比租個房間還多呢。唉,算了,有時間……咱們走著瞧。我不知道車子是怎麼開動的,不過她很快就對我大談起亨利·博爾多來。我還不曾遇見一個不知道亨利·博爾多的妓女!不過這一個是真正有才華的,現在她的語言也文雅了,她那麼溫柔,那麼聰明,使我不斷地考慮該給她多少錢才合適。我仿佛聽到她在說——「沒有時間了。」總之聽起來是這話,處於我目前的境況,這話值一百法郎。我詫異這是她自己的話還是從亨利·博爾多那兒揀來的。這也無關緊要。是蒙馬特爾街了,我自言自語道,「你好,老媽媽,我和你女兒會照顧你的——沒有時間了!」我記得,她還要給我看她的助產士執照。

  進屋一關上門她就顯得十分驚慌,她亂忙一氣,兩隻手擰來擰去,擺出薩拉·伯恩哈特的姿勢。她的衣服脫了一半,她不時停下來催我快點兒脫,催我幹這幹那。最後她脫光了,手裡拎著一件小背心走來走去,找她的晨衣。我摟住她狠狠擁抱了一下。待我放開她,她臉上流露出很痛苦的表情。「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我一定要下樓去看看媽媽!」她嚷道,「想洗就洗個澡,親愛的。在那邊。我幾分鐘就回來。」在門口我又擁抱了她,我穿著內衣,勃起得很厲害。不知怎麼搞的,她所有這些痛苦和激動、所有的悲傷和做作只是激發了我的欲望。也許她只是下樓去安慰她的老鴇,我有一種感覺,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這將是我在晨報上讀到的那類戲劇性軼事。我很快巡視了一下這個地方,這兒有兩個房間和一個浴室,裝修得還可以,挺賣弄風騷。牆上掛著她的執照,是「一級」的,這類執照總是一級的。梳粧檯上還有一張女孩的照片,是一個生著一頭秀髮的小女孩。我放水洗澡,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如果要出什麼事,我會在浴盆裡被人發現……我可不喜歡這個主意。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我在屋裡來回踱著,心裡越來越不安。

  她回來時比出去時更加頹喪,不住地嗚咽道,「她快死了……她快死了!」有一刹那我差點兒要拔腿走了。當一個女人的媽媽要死在樓下了,也許正在你底下,你他媽的怎麼能爬到這個女人身上去呢?我伸出雙臂摟住她,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決計要獲得此行的收穫。我們這樣站著,她低聲咕噥說她需要我應允給她的錢,好像真的遇到了難處,這錢是給「媽媽」的。見鬼,眼下我根本沒有心思為幾個法郎討價還價。我走到放衣服的椅子那兒,從表袋裡取出一張一百法郎的票子,仍始終小心地背對著她。並且,作為進一步預防措施,還把褲子放在我知道自己將要睡的這一側。這一百法郎仍不十分令她滿意。不過她嫌少時不很堅決,由此我看出這已足夠了。接著她以驚人的力量猛地脫下晨衣跳上床來,我剛剛用雙臂摟住她,把她拉過來,她便去夠開關,關上了燈。她充滿激情地擁抱我,她呻吟,所有的法國女人跟你睡覺時都是這樣呻吟的。她的調情手段弄得我激動得不得了,關燈的把戲我還是頭一回遇見……好像真的洞房花燭夜一樣。可我仍不免疑慮重重,一俟能方便行事就伸出雙手摸摸我的褲子是不是還在椅子上。

  我想我就要在這兒過夜了,床睡著很舒服,比一般旅館的床還軟些,床單也是乾淨的,我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只要她彆扭來扭去就好了!這勁頭會叫你認為她有一個月沒跟男人睡過了。我想儘量拖長時間跟她睡個夠,我這一百法郎要個個花得值得,可她仍在喃喃自語,說男女睡覺時說的種種瘋話,在黑暗中這些話更容易很快叫你不能自持。我不想全力以赴,可是不可能,她在不停地呻吟、喘粗氣,還咕噥道,「快,親愛的!

  快,親愛的!啊,這好極了!啊,啊!快,快,親愛的!」我試圖數數以鎮定下來,但她的喊叫像火警警報響起來一樣緊急。

  「快,親愛的!」這一回她喘著粗氣抽搐了一陣,嘩,我聽到星星叮噹亂響,我那一百法郎不見了,還有早已忘掉的那五十。燈又全亮了,她仍像跳上床時那樣麻利地跳下床,一邊還像頭老母豬一樣哼哼、尖叫。我又躺下來抽起一根香煙,同時後悔地凝視著我的褲子,它皺成了一團。不到一分鐘她又回來了,一面往身上裹晨衣一面用叫人心神不寧的激動口吻告訴我別拘束、隨便些。她又說,「我下樓去看看媽媽。別客氣,親愛的,我馬上就回來。」

  過了一刻鐘,我覺得非常急躁不安,我走進裡屋看完了放在桌上的一封信,信上沒有什麼內容,是一封情書。在浴室裡我查看了架上所有的瓶子,一個女人使自己身上香氣襲人的各種玩藝兒她都應有盡有。我仍希望她會回來,給我另外五十法郎的貨,可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仍不見她的蹤影。我心慌了,也許樓下真有人快死了。我糊裡糊塗地穿起衣服來,我想這是出於一種保護自己的本能吧。系腰帶時我突然想起她是如何把那張一百法郎的票子裝進錢包的,情急中她把錢包塞進衣櫃上層了,我還記得她的動作——踞起腳尖要夠到那層。不到一分鐘我就打開衣櫃摸到那只錢包,它還在老地方。我急忙把它打開,看見我那一百法郎穩妥地藏在綢子夾層之間。我把錢包放回老地方,穿上外衣和鞋子溜到樓梯平臺上仔細側耳聽了一陣。什麼都聽不到,天知道她到哪兒去了。我馬上又回到衣櫃前摸出她的錢包,裝上那一百法郎和所有零錢。我無聲地關上門,輕手輕腳地下樓,一到了街上我便使出吃奶的力氣儘量快走。到布爾東咖啡店那兒我停下吃點兒東西,妓女們在這兒放肆地用東西投擲一個吃飯時睡著了的胖子。這個胖子睡得很死,還在打鼾,不過他的顎仍在機械地上下活動。這個地方鬧哄哄的,有人在喊「開車啦」!接著便是一陣有節奏的僻僻啪啪亂扔刀叉聲。胖子睜了睜眼,傻呼呼地眨眨眼,腦袋又向前倒在胸脯上了。我仔細把那一百法郎的鈔票放回表袋裡,數了數零錢。身邊的嘈雜聲越來越大,我無法確切憶起是否在她的執照上看到「一級」的字樣。至於她媽,我根本不關心,我希望現在她已經死掉了。如果這姑娘說的都是實話那才怪呢,她太好了,好得叫人不敢相信。「快點,親愛的……快點!快點!」還有那個說「我的好先生,你的面容真慈祥」的傻子,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在我們停下的那個地方的旅館裡租了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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