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包法利夫人 | 上頁 下頁
第七節(4)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試過了。現在,沒有什麼辦法,只好等夏爾一回來,就對他照實說:

  「走開。不要踩這塊地毯,它不是我們的了。房子裡的家具,一針一線,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產的,可憐的人!」

  接著,他會大哭一場,大流眼淚,然後,驚魂一定,他又會原諒的。

  「是的,」她咬緊牙關低聲說,「他會原諒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萬法郎給我,我也不會原諒他怎麼認識了我的……不行!不行!」

  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強,她的氣就更大了。其實,她說出來也好,不說出來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這場大禍的。那麼,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給他的寬宏大量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她還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麼用呢?想到給她父親寫信: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想到剛才為什麼不順從公證人呢?那時,她聽見小路上的馬蹄聲。是他回來了,在開柵欄門,臉色比新粉刷的牆還更蒼白。她一步跳下了樓梯,趕快往廣場跑;鎮長夫人正在教堂前面同斯蒂杜瓦談天,看見她走進了稅務員的門。

  鎮長夫人跑去告訴卡龍太太。兩個女人爬上頂樓,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後面.正好看得見比內房裡。

  他一個人在屋頂下的小房間裡,正用大頭仿製一個象牙連環套,用些新月形或滿月形的圓環,一個套著一個,整個堅起來好像一塊方尖碑。這種工藝美術品沒有什麼實用價值,但他已經動手做最後一個圓環,眼看就要馬到成功了!在這半明半暗的車間裡,金黃色的木屑在車床上飛舞,有如快馬飛奔時,馬蹄鐵打出的冠狀火星網。車床上兩個齒輪在旋轉,發出了轟隆轟隆的聲音;比內滿臉堆笑,下巴低著,鼻孔張開,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無缺的幸福中,這種幸福當然只有平凡的勞動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難、實際上容易幹的活兒能使人心曠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滿意足,不再浮想聯翻了。

  「啊!她在這裡!」杜瓦施太太說。

  但是車床轉得太響,不太可能聽清楚她在講些什麼。

  一個女人到底以為聽到了「法郎」兩個字,杜瓦施太太就低聲說:「她在請求允許她延期交付稅款。」

  「看起來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說。

  她看見她走來走去,看看靠牆掛的餐巾環,擺在蠟燭台欄杆柱子上的圓球,而比內卻摸摸,自得其樂。

  「她是不是來訂貨的?」杜瓦施太太說。

  「他並不賣貨呀!」她旁邊的人反駁說。

  稅務員睜大眼晴,好像在聽,但是似乎沒有聽懂。她還在繼續講,樣子哀婉動人。她走到比內身邊,胸脯撲撲地跳,他們不說話了。

  「難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說。

  比內連耳根都紅了。她拉住他的手。

  「啊!太過份了!」

  她當然是在提出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因為稅務員——他是一條好漢,在普魯士為法蘭西打過仗,還被提名申請十字獎章呢——忽然好像看見一條毒蛇一樣,拼命往後退,口裡喊道:

  「夫人!你想到哪裡去了?」

  「這種女人真該挨頓鞭子!」杜瓦施夫人說。

  「她到哪裡去了?」卡龍太太問道。

  因為在她們說話時,她已經走了;接著,她們見她穿過大街,往右一轉,仿佛是要到墓地去。

  她們就只好胡亂猜測了。

  「羅勒嫂子,」她一到奶媽家,開口就說,「我悶死了!……幫我解開帶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來。羅勒嫂子拿條圍裙蓋在她身上,站在她身邊,她好好久沒有說話,老實的鄉下女人就走開了坐到紡車前又紡起麻線來。

  「啊!停下來吧!」她以為還是比內的車床在響,就埋怨說。

  「怎麼礙她的事了?」奶媽心裡尋思。「她為什麼要來這裡?」

  她跑到這裡來,仿佛家裡有個兇神惡煞,追得她走投無路一般。

  她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兩隻眼睛發呆,雖然她要聚精會神,但是眼前的東西看起來總是模模糊糊的。她瞧著牆上剝脫的碎片,兩塊還沒有燒盡的木柴,一頭接著一頭,正在冒煙,一隻長蜘蛛在她頭上的屋樑縫隙裡爬著。她到底理清了思路。她記起了……有一天,同萊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陽照在河上,鐵線蓮散發出香氣……於是,回憶像一條奔騰的激流,很快就把她帶到了昨天。

  「幾點鐘了?」她問道。

  羅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頭對著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來說:

  「快三點了。」

  「啊!多謝!多謝!」

  因為萊昂要來了。這是一定的!他可能會搞到錢。不過他恐怕會去那邊,他怎麼想得到她在這裡呢,於是她要奶奶趕快跑到家裡去,把他帶到這裡來。

  「趕快去吧!」

  「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現在覺得奇怪,怎麼一開頭沒有想到他;咋天他答應了,不會不算數的;於是她己經看見自己到了勒會家裡,把三張支票往桌上一擺。但還得找個藉口對付包法利。捏造什麼理由呢?

  奶奶去了好久沒有回來。不過,茅屋裡沒有鐘,艾瑪想:怕是自己心急,時間就顯得長了。於是她在園子裡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順著籬笆走,又急忙走回來,怕奶媽走另外的小路先到。最後,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這樣不知道待了多久,坐在一個角落裡,閉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間柵欄門嘎吱一響,她跳了起來,但不等她開口,羅勒嫂子就說:

  「你家裡沒有人來!」

  「怎麼?」

  「啊!沒有人來!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

  艾瑪沒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東轉西溜,四處張望。鄉下女人見她這副模樣,以為她要瘋了,本能地嚇得縮起來。突然一下,她拍拍額頭,喊了一聲,因為她想起了羅多夫,這就好比劃破漫漫長夜的一道電光,照亮了她的靈魂。他是多麼好呵!多麼溫存體貼,多麼慷慨大方!再說,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幫她這個忙,難道她不會用勾魂攝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戀已經熄滅的舊情?於是她趕快到于謝堡去,一點也沒想到:她這也是送上門去,賣身投靠,而同樣的勾當,剛剛在公證人家裡,卻氣得她渾身哆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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