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包法利夫人 | 上頁 下頁 |
第六節(1) |
|
萊昂到榮鎮來看她,時常在藥劑師家吃晚餐,覺得禮尚往來,若不邀請他來盧昂,未免說不過去。 「非常樂意!」奧黑先生答道。「何況我也應該出去走走,因為老待在這裡,身上都要長出老繭來了。我們去看看戲,吃吃館子,玩個痛快!」 「啊!我的好當家人!」奧默太太聽說他要去冒一些模糊的危險,心裡不免擔驚受怕,就溫存體貼地小聲挽留他。 「哎,怎麼了?你以為我一年到頭在藥房裡聞藥味就不會損害我的健康麼?瞧!這就是娘兒們的德性:她們連科學也妨忌,甚至反對最合情合理的消遣。別聽她的!我一準來。說不定哪一天我就轉到盧昂,同你一起去把銅錢轉得嘩啦響。」 藥劑師從前是不肯說這種話的,現在也學時髦了,認為巴黎吃喝玩樂的風氣最有派頭,也像他的鄰居包法利太太一樣,非常好奇地向實習生打聽首都的風俗習慣,甚至還說說巴黎用語,來炫耀自己……使土佬財主目瞪口呆。例如他把臥房叫做寢室,把集市叫做商場,不說「好看」而說「漂亮」,不說「時新」而說「摩登」,不用法語而用英語叫「北大街」,不說「我走了」而說「我去了」。 就這樣,有一個星期四,艾瑪居然在金獅旅館的廚房裡,意外地碰到了奧默先生。他穿了旅行裝,那就是說,一件沒人見他穿過的舊披風,一隻手提著一個小箱子,另一隻手拿著一個店裡暖腳出的皮囊。他沒有把他的旅行計劃告訴任何人,唯恐他出門會使大家擔心似的。 一想到要舊地重遊,他當然興高采烈,一路上滔滔不絕,說個沒完沒了;然後不等到站,就趕快跳下車去,要找萊昂。 實習生怎麼也推託不掉,硬給奧默先生拉到諾曼底大咖啡館去了,他大模大樣地走了進去,連帽子也不脫,認為在公共場所不戴帽子太土頭土腦了。 艾瑪等萊昂等了三刻鐘。最後,她跑到事務所去,心裡胡猜亂想,怪他漠不關心,又恨自己弱,就這樣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生了一下午的悶氣。 他們兩個對面地坐在桌子兩邊,一直坐到兩點鐘。大廳已經空了,只有火爐的煙筒管做成棕櫚樹的形狀,把圓錐形的金黃枝葉伸向白色的天花板:他們靠著窗子,窗外太陽光裡,有一個小噴泉在大理石水池中沙啦沙啦地響;池裡有水田芥和石刁柏,當中有三隻遲鈍的龍蝦伸直了身子,碰到了一堆側身躺著的鵪鶉。 奧默興高采烈。使他陶醉的與其說是美酒好菜,不如說是富麗堂皇的氣氛,但波瑪爾的紅酒也喝得他心情有點激動,等到酒煎雞蛋端上來的時候,他就談起女人傷風敗俗的妙論來了。對他誘惑力最大的是「時髦」。他喜歡服裝講究的女人和家具講究的房子,至於體形,他倒不討厭大塊頭。 萊昂無可奈何地瞧著掛鐘。藥劑師還是有吃有喝,有談有笑。 「你在盧昂,」他忽然說.「恐怕缺少知心人吧。其實,你的情人住得並不算遠。」 對方臉紅了。「得了,老實說吧!不要瞞我,你在榮鎮……?」 年輕人結結巴巴。 「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看中了……?」 「看中了誰」? 「女傭人!」 他並不是在開玩笑。但是萊昂太愛面子,沒有思前顧後,就一口咬定,說是沒這回事,因為他只愛棕色頭髮的女人。 「你說得對,」藥劑師說,「她們的性欲更旺盛。」 於是他側著身子,對著他朋友的耳朵,怎樣才能看出一個女人的性欲旺不旺。他甚至扯到人種學上去了,說什麼德意志女人曖昧,法蘭西女人放蕩,意大利女人熱情。 「那黑種女人呢?」實習生問道。 「這是藝術家的愛好,」奧默說。「夥計!再來兩小杯咖啡!」 「我們走吧!」萊昂實在不耐煩了,最後又再說了一遍。 「好,」奧默用英文答道。但是他走以前,還要當著餐廳老闆的面,說幾句恭維的客套話。 年輕人正想離開他,就推託說有事要走。 「好!我陪你去!」奧默說。 於是他陪著萊昂上了街,一路上大談他的老婆,他的兒女,他們的前途,還有他的藥房,講到藥房以前多麼糟糕,他自己如何把它搞得盡善盡美。 走到布洛涅旅館門前,萊昂出其不意的甩掉了他,三步兩腳上了樓梯,發現他的情婦正焦躁不安。 一提到藥劑師的名字,她就火冒三丈,然而他提出了一大堆理由;這也不能怪他;難道她還不瞭解奧默先生?怎麼可能相信他會喜歡和他在一起?但她轉過身去;他又把她拉過來,自己跪在地上,用兩條胳膊抱住她的腰,做出一副可憐相,又是懇求,又是動情。 她卻一直站著,兩隻冒火的大眼睛認真地瞪著他,簡直有點嚇人。然後,她紅潤的眼皮下垂,半遮著朦朧的淚眼,讓萊昂吻她的手,那時進來了一個傭人,說有人要找先生。 「你回來嗎?」她問。 「當然。」 「什麼時候?」 「馬上回來。」 「這是個高招吧?」藥劑師一見萊昂就說。「我看你恐怕不願意拜訪人,就把你找出來了。我們去布裡杜那兒喝一杯開胃酒吧?」 萊昂說,老天在上,他得到事務所去了。但是藥劑師卻拿公文程序開玩笑。 「去他的什麼法學家!見鬼去吧!有誰攔住你呀?做個好樣兒的!我們去看布裡杜;你去看看他的狗。真好玩。」 實習生一定不肯去。 「我也去事務所。我看報紙等你,或者翻翻法典也行。」 艾瑪發的脾氣,奧默先生的囉嗦,也許午餐吃得太多,使萊昂暈頭轉向,拿不定主意;藥劑師的疲勞轟炸更使他喪魂失魄: 「去看布裡杜吧!只兩步路,就在馬帕呂街。」 他怕磨纏,人又糊塗,加上一種無以名之、專和自己作對的情緒,居然使他跟著到布裡杜那裡去了。他們看見他在小院子裡,監督三個小夥計氣喘吁吁地轉動一部機器的大輪子,正在做塞爾茲礦泉水,奧默給他們出主意,他擁抱了布裡杜,他們喝開胃灑。萊昂幾次三番要走,那一位總是拉住他的胳膊說: 「等一下!我就走。我們去《盧昂燈塔》報社看看。我給你介紹托馬森。」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