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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2)


  神甫的確是個好人。有一天,藥劑師勸夏爾帶夫人去盧昂劇場聽著名的男高音拉加迪,消遣消遣,神甫並沒有表示反對。奧默見他沒有開腔,反倒覺得驚訝,就問他意下如何,神甫卻說,在他看來,音樂並不像文學那樣傷風敗俗。

  但是藥劑師為文學辯護了。他認為戲劇可以對偏見發起攻擊,表面上給人娛樂,實際上有益於世道人心。

  「『寓教於笑,移風易俗』,布尼賢先生!因此,看看伏爾泰的悲劇吧。大部分悲劇中閃爍著哲學思想的光輝,教導人民什麼是遵守道德,什麼是隨機應變。」

  「我呢,」比內說,「我以前看過一齣戲,叫做《巴黎的浪子》,裡面有一位老將軍,的確令人拍手叫好!他教訓了一個勾引女工的世家子弟,最後……」

  「當然羅!」奧默接著說,「也有不好的文學,就像有不好的藥房一樣;不過,眉毛鼻涕一把抓,批判藝術中最重要的文學,在我看來,是一種野蠻的行為,一種愚昧的想法,簡直和監禁伽利略的時代一樣可惡。」

  「我知道,」神甫反駁道,「世界上有好作品,好作家。但是,男男女女聚集在目迷五色、裝璜得富麗堂皇的客廳裡,穿著奇裝異服,塗脂抹粉,在燈光照耀下,說話軟綿綿的,結果自然會使人產生放蕩的思想,受到邪惡的引誘,做出越軌的行為。至少,聖父們都有這種看法。總而言之,」他在大拇指上搓了一撮鼻煙,忽然換了一種神秘的口氣,接下去說,「如果教會譴責演戲,一定有它的理由。我們只能服從教論。」

  「為什麼,」藥劑師質問道,「教會要驅逐戲子出教?他們從前曾在舉行宗教儀式時公開演出過。對的,他們在唱經堂當中演出過聖跡劇一類的滑稽劇,劇裡還常拿體面人出洋相。」

  神甫無言對答,只好歎一口氣算了,而藥劑師卻不肯放過:

  「就像在《聖經》裡一樣。……你知道……不止一個地方……使人春心蕩漾,有些東西……簡直是……色情!」

  看見布尼賢先生做了一個生氣的姿勢,他就接著說:

  「啊!你也承認這不是一本給姑娘們讀的書吧!要是我看見我的女兒阿達莉……」

  「勸人讀《聖經》的,」神甫不耐煩地喊道,「是新教徒,不是我們天主教!」

  「沒關係!」奧默說,「我覺得奇怪的是,到了今天,到了一個光明的世紀,既然可以讀《聖經》,為什麼要禁止看放鬆精神的戲劇,禁止讀無害而有益健康的文學,讀警惡揚善的文學呢?博士,你說呢?」

  「當然。」醫生隨便答了一聲。也許他的看法和奧默的相同,但不肯得罪人,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麼看法。

  談話到這裡似乎可以結束了,但藥劑師認為機不可失,不妨再踢對方一腳。

  「我還認識一些人,並且是些教士,卻換上了便服,去看舞女跳大腿舞。」

  「別胡說了:」神甫說。

  「我——的——確——認——識。」

  「那麼,他們不對!」布尼賢無可奈何地說。

  「天呀!他們還有花樣呢!」藥劑師喊道。

  「先生!……」神甫說時眼睛冒火,藥劑師怕了。

  「我只是說,」藥劑師改了口氣,「百無禁忌才更有把握叫人信教。」

  「好說!好說!」老實的神甫讓步了,又坐下來。

  但是他只多待了兩分鐘。等他一走,奧默先生就對醫生說:

  「這也可以算是鬥嘴!你看見的,我用某種方式把他打翻在地了!……話又說回來,聽我的話,帶夫人去戲院吧,一輩子有一次機會,氣氣這該死的老烏鴉也不錯呀!要是有人能替我,我真願意陪你們去。要去還得趕快,拉加迪只演一場:英國出重金請他去。人家都說這兔崽子出了名:他在錢堆裡打滾!他身邊帶了三個情婦,一個廚子!大藝術家糟蹋起身體來,就好比兩頭燒的蠟燭;他們要過放蕩的生活,想像力才能活躍。最後,他們死在收容所裡,因為他們年輕的時候,不知道把錢存起來。得了,祝你胃口好,明天見!」

  看戲的念頭很快就在夏爾心裡生根發芽;因為他不久就告訴了太太。她起先不願去,說是怕累,怕麻煩,怕花錢;但是說也奇怪,夏爾這次偏不讓步,認為這種娛樂對她大有好處。他看不出有什麼困難;母親出人意外地給他寄來了三百法郎,他們目前欠的債不算多,而勒合先生的借據離到期還遠著呢,可以不必擔心。尤其是,夏爾以為她不肯去戲院,是要為他省錢,他就更要去了。她經不起他的糾纏,最後只好答應。

  於是第二天上午八點鐘,他們坐上了燕子號班車。

  藥劑師在榮鎮其實沒有什麼事非留下來不可,他卻自以為脫不了身,看見他們走,歎了一口氣。

  「好,旅途愉快!」他對他們說,「你們真有福氣!」

  隨後,看見艾瑪穿著一件滾了四道荷葉邊的藍色緞子袍,又說:

  「我看你美麗得像個愛神!盧昂市要選你做市花了。」

  馬車停在博瓦新廣場的紅十字旅館門前。這個旅館和內地市郊的客店差不多,停馬的棚子大,住人的房間小,院子當中停著推銷員的馬車,車上沾滿了泥,車子底下有母雞在啄蕎麥吃;舊式的老房子,木欄杆上有蟲蛀的洞,冬天夜裡一起風就嘎吱響,但還總是住滿了人,熱熱鬧鬧,吃吃喝喝,黑色的餐桌粘呼呼的,沾滿了洗不掉的咖啡酒跡;厚厚的玻璃窗給蒼蠅叮黃了,潮濕的餐巾上滿是斑斑點點的酒印;客店總脫不了鄉村的土氣,好像鄉巴佬穿上城裡人的衣服一樣,靠街有咖啡館,靠近田野卻又有菜園。

  夏爾才下車就東奔西走。他分不清花樓和後樓,前廳和包廂,東問西問,總不明白,從查票員問到經理,從客店走到劇場,來回跑了幾趟,到劇場去的大馬路都給他測量過了一遍。

  夫人買了一頂帽子,一副手套,一束花。先生只怕誤了開場,湯還沒有喝完,就急忙趕去劇場,不料大門還沒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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