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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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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體很自然地停放在排成一行的大夥的面前。S說月亮大概快出來了,因而決定等月亮升上來以後再驗屍。 魚津他們休息了一會,站著喝了熱紅茶,點燃了香煙。 不久,果真如S所說,月亮開始用它那略帶淺藍的亮光照明了樹林的一角。月亮一出,人們的面容、堆積著的木材和祭壇的模樣也都看得清楚了。腳下覆蓋著地面的積雪也反射出青白色的光亮。 現在魚津一夥人站著的這塊空地正是老吳他們砍了九棵樅樹的地方,在鬱鬱蔥蔥的樹林間,只有這裡是一塊三十多平方米的開闊地。在這開闊地的正中,為了火化遺體,用二米左右長的樹枝,縱橫交錯地疊成了約有五尺高的柴堆,遺體將擱在這上面火化。 在這火化遺體的柴堆前面,有個用白布鋪成的小桌子似的祭壇,上面擺著花束和燒香用的一應物品。 驗屍很快就開始了。警官和醫師在這兒等了許久了,他們大概都想及早完成自己的任務,好輕鬆自在一些。大家一起動手把包裹遺體的東西全部拿掉,恢復了當時埋在雪中的狀態。關於死亡原因,醫師診斷為由於後頭蓋骨骨折而當場死亡。 在進行驗屍的時候,阿馨兩隻手掌一直捂著臉,魚津從背後輕輕地抱扶著她。宮川和枝松用閃光燈拍了幾張照。吉川解下了殘留在遺體上的登山繩,小心地放進尼龍袋。 警官從小阪的衣服口袋裡找到了手冊,交給了阿馨。 驗屍完畢後,遺體蓋上了阿馨帶來的白布,然後抬到樅樹柴堆上。接著阿馨、魚津、吉川、上條依次燒了香。雖然沒有念經的聲音,但在這高山上、樹林中,月光下舉行的燒香儀式是相當肅穆的。而後,上條和老吳把煤油澆上遺體和柴堆,阿馨在柴堆下面點燃了火。 大家圍成一圈,注視著火勢越來越猛的樅樹堆。一會兒,小阪的夥伴們唱起了小阪生前喜愛的登山之歌: 冰雪啊! 綠色的梓樹啊! 我們又來了, 來到了冬天的穗高山。 用美國民謠曲調譜成的具有獨特哀調的歌聲,劃破了高山上寂靜的夜空,傳到了遠方。魚津終於忍不住悲傷,淚水奪眶而出,沿著兩頰往下淌。借著焚化小阪遺體的火光可以看到,阿馨、吉川、老吳也都個個淚流滿面。 合唱結束後,警官說:「我們這就告辭了。」 聽警官一說,其他凡是沒有特別要緊事的人,也都決定離開這裡。小阪的遺體化成灰,估計要到淩晨四點鐘左右。魚津也認為沒有必要讓大家都在這裡守著。白天參加搬運的人,誰都累得站不住了。 最後決定,魚津、阿馨、上條、老吳四人留下,其餘全部跟警官、醫師一起回德澤客棧去。 當一群人隱沒在樹林裡,剩下四個人的時候,周圍驟然變得冷冷清清,只有燃燒著的樅樹不時發出爆裂的聲響。地上的雪幾乎都融化了。四個人在空地的一角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到了十一點時分,月光變得十分皎潔,明亮的翠月,高懸在這深山的火化場之上。焚化小阪的火堆也越燒越旺,烈焰直沖雲霄,仿佛在和月光比高低似的。 十二點鐘左右,柴堆上黃色的火焰開始往下掉。半空中烈焰升騰,地面上火花四濺——這異乎尋常的肅穆的壯觀,深深地映入四人的眼底。 「這麼豪華的葬儀,想來小阪也會心滿意足的吧。我一輩子生活在山上,哪一天死了,也能這麼火化該多好!」老吳低聲地說著。 「那的確是的。」上條也帶著真情地說。 魚津也有同感。他覺得這樣焚化,於小阪是相稱的。同時他想:自己也是遲早要死的,要死就死在山裡,死了也這樣火化才好。 「大丈夫之死,正當如此。」魚津低聲說著,但並不是對著誰說的。只有阿馨默然無語。 五點鐘,在拂曉魚肚白的晨光之中,四個人收拾了小圾的遺骨。天很冷,火勢減退後,魚津、阿馨、上條、老吳都忍受不了這寒冷,只得背起背囊不停地走動,收拾骨灰的時候也仍舊背著。 六點鐘,四個人離開了火化場日德澤客棧。魚津捧著小阪的骨灰壇,走在落葉松、樺樹林間。此時他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小阪那魁梧的身軀竟然會進入這麼小小的罎子裡? 回到德澤客棧就吃了S準備好的早餐,熱呼呼的豆板漿湯十分可口。 警官、登山運動員的醫師和其他三個雇工一起結伴,於九點鐘頭一批離去。接著,十點鐘左右,宮川和枝松走了。十二點鐘左右,吉川他們六個人也離開了德澤客棧。 這樣,德澤客棧只剩下了魚津、阿馨、上條、老吳和看守人S五個人。 昨天一夜沒睡的四個人送走了吉川他們,便馬上回到各自的房間裡睡覺了。魚津怕疲勞過度睡不著,喝了兩杯日本酒後才鑽進被窩。 醒來時往窗外一看,夜幕已經開始降臨。魚津躺在被窩裡盤算著今後的計劃——明天再在這裡呆一天,和上條信一一起去後又白湖畔,把搭在那裡至今原封不動的帳篷拆回來;這樣一來,就得後天才能回東京;一回到東京,儘快和阿馨一塊兒去酒田。 他下到底樓,洗好險。這時候上條和老吳像是約好了似地都起床了,看來他們都已經睡足。他一直沒注意到阿馨,她大概早就起來了。 「晚飯準備好了,來吧。」阿馨說。 在安置著小阪的骨灰壇的房間裡,包括S在內共五人,一起用了晚餐。茶碗裡斟上了酒。 「多靜啊!」上條信一這才想到似地說了一旬。的確,夜晚是寧靜的。大家喝著酒,話不多,只是偶爾說些思念小阪的話。 魚津忽然覺得奇怪,自從發掘出小阪的屍體到現在,為什麼一次也不曾想到、也沒談起登山繩的事呢? 是的,對於為了小阪而來到這裡的人們來說,小阪的死亡是沒有任何疑義的。小阪由於登山繩斷裂而身亡,然後大夥把他的屍體從雪中挖出來,最後在樹林中的某處把他火化,僅此而已。要說有什麼的話,那就是大家都在為小圾的去世而悲傷。 魚津回想著昨晚火化小阪遺體的那股沖天的烈焰。當他眼簾裡重現這火光的時候,他覺得試驗啦、新聞報道啦,所有這一切人世間的噪音,實在無聊透頂。 其間,阿馨離席回到自己房間裡,捧出從小阪遺體的衣服裡找出來的手冊。 「早上就想給您看的,可是大夥一個個地離開這裡,正忙亂著,所以……」她說著,把手冊遞給了魚津。接著又補充一句:「中午我拿著它到您房間去過,可是您已經睡著。」 魚津翻開了手冊,這是一本袖珍的日記本,在一月初的地方,用鋼筆寫著兩三個簡短的詞語。一月一日、二日、三日各欄都寫著一個「山」字。四日欄裡是」下山回京」,五日欄裡是「寫賀年片」,六日是「上班」、「五點到經理府上拜訪」,就這幾個字。這不是日記,而是備忘錄。 魚津沒有發現手冊上有什麼遺言性質的詞句,但他並不為此而產生松一口氣或放心的情緒。本來就不會有那種詞句的。他曾經擔心過,萬一小阪的遺物裡出現類似遺書之類的東西就麻煩了。可是現在回憶起來,他覺得自己的這種擔心是莫名奇妙的。他想: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被捲入了周圍的人所掀起的世俗旋渦中去了。明天將到後又白的帳篷營地,在那裡,從小阪的遺物裡除了登山用具外,不會找到任何其他東西的。 手冊依次遞給了上條、老吳、S。 「這裡寫著『四日下山回京』,這樣算來,他是預定三日晚在這裡住宿的嘍。」這話是S說的。 「大致上是那麼個打算。」魚津答道。 「這樣算下去,四日中午時分,該是在旅館的看守屋裡喝老吳的茶,傍晚就到澤渡,來我家坐坐,大概是這個打算吧。」這是上條信一說的話。 「按照計劃該是那樣。」魚津應著。如果沒有發生事故,事情將會照上面大家所分析的那樣去做。 大約兩小時後吃完了酒飯。魚津站起來,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可是他走到門邊,望瞭望窗外,卻改變了主意走出室外。月光把屋前院子照得亮如白晝。 外邊有點兒冷,但由於喝過酒,想讓冰涼的夜風吹一會兒。他走到了屋旁邊。 這時候,阿馨從後面跟了上來:「月亮多美啊!」 「當心著涼,我是喝過酒的,可是你……」 「不,不要緊。」 魚津看見阿馨走近自己身邊。 「這回實在感謝您,我什麼都依靠了您。」阿馨似乎是特意趁著這種只有兩個人的時候,趕來鄭重道謝的。 「你累了吧。」 「不,您才辛苦呐。」 他倆在月光照耀下,佇立了一會兒。 阿馨突然開口說:「明天把我也帶去好嗎?」 「後又白?不行,雪太深。」 「是嗎?我想看看現場是怎樣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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