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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要不要看看?這個旅館總該有報紙的吧。」寺田要叫女招待。

  魚津趕緊說:「算了。回到東京再慢慢看吧。』」說完又「唔」了一聲。自己一直在處理小阪的後事,還沒能完全擺脫悲傷,就在這期間,事情已經在朝著自己根本預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了。這種預兆早在下山時,從松本返回東京的火車裡看到的報紙上,已經開始出現了。可是魚津並不十分留意。與其說不留意,倒不如說小板的死亡給他的打擊太大了,以致他來不及顧及其他事情。

  「不過,」寺田一邊給魚津斟酒一邊說;「他們說登山繩不會斷,我想這樣一來,你的處境就不妙了。登山繩不會斷,反過來不就等於說,是你把登山繩割斷的嗎?」

  「可以這麼說。」

  「可別掉以輕心啊!這次回到東京,你應該清楚,詳盡地聲明登山繩是怎麼斷的。」

  「當然要聲明。」

  「要不然會產生各種各樣的臆測。管它報紙,雜誌都行,要儘快公開發表遇難經過。」

  「你放心吧。」魚津簡短地回答了寺田,然而腦子裡想的卻完全是別的事情。

  登山繩是斷了的。隨便誰怎麼說,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問題是登山繩為什麼會斷。斷裂的原因,要麼從登山繩本身的性能上去找,要麼從外來因素上去找。如果原因是外來的,那麼造成這原因的只能是自己或小阪。

  魚津先講出其中一個,加以否定:「我可沒有割斷它!」

  魚津忘了寺田就在自己眼前。

  「那還用說嗎!我並不認為是你割斷的。」

  「你不會這樣認為,可是社會上會認為既然登山繩是不會斷的,那就是我割斷的了。」

  「所以我說,你必須儘快提出你的論征。」

  「證明不是我割斷的,是嗎?」魚津這時候的表情是悲戚的。「你是要我證明登山繩不是我割斷的。我怎麼可能去割斷它呢?」

  對此,寺田默然不語。於是魚津就象要代替他回答似地說了:「想得救!想活命!所以我就把懸掛著朋友身體的登山繩割斷了,難道是這樣!是的,誰也沒看見,看見我們的只有那披著大雪的懸崖!」魚津發出了歇斯底里的笑聲。接著又說:「寺田,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割它的。我只希望和小阪一起死,不會只想到一個人活命的。」

  「好啦,喝吧。我看你還是那麼累,沒恢復過來。」

  寺田可能感到魚津的言語異乎尋常,所以故意不去理睬他說些什麼。

  「不是我割斷的,那就還剩下一個技術性的問題。就是說在登山繩的操作上有缺陷。比如說,自己無意中用防滑釘鞋踩了登山繩啦,或者做飯的爐火把登山繩燒焦啦,可是我和小阪是不會有這種差錯的。要是誰這麼假設,作為一個登山運動員的小阪,是死也不能瞑目的。」

  「我明白!」

  「不是我割斷的,登山繩在操作上也沒有缺點,那麼剩下的問題是……」

  說到這裡,魚津把嘴閉上了。最後一種情況是不能在寺田面前說出口的,那就是:小阪為了自殺自己故意損傷登山繩。自殺的原因不能說沒有。瞭解其中情況的,在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八代美那子。眼前,八代美那子不就有這種疑慮嗎!

  「可是……」魚津只吐了這麼個詞。他雖把它說出聲,其實,這是他獨自在思考中自己對自己發出的。

  可是,怎麼也不能設想小阪會用那種方法自殺。我很理解小阪的為人,哪怕到了悲痛欲絕的地步,哪怕突如其來的自殺念頭爆發,他也不會選擇那種死法。他是登山運動員,怎麼可能以此來玷污高山呢!

  「登山繩是自已斷的!它本身所具有的致命弱點,就在那時刻暴露出來了,儘管原因還不知道。也許套約登山繩的岩角有問題,或者可以假設尼龍登山繩對某種特定角度的岩石特別脆弱。」魚津第一次這麼有力地說出結論性的意見。「好,算了,一切都等回東京以後再說吧。不管怎麼樣,沒有了小阪,實在寂寞。」

  魚津為寺田拿起酒壺。

  第五章

  魚津恭太以「前穗高峰亡友記」為題寫了一篇隨筆式的文章,登載於大報之一的K報社的晨報文學藝術欄裡。這是魚津從酒田歸來十多天以後的事。

  這篇隨筆分為上、中、下,連載了三天。登載上篇的那天,魚津剛上班,常盤大作就立刻和他交談了。

  「你的文章高明極啦!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叫做文風明朗犀利,好就好在沒有一點陰鬱色彩。對你的文才,我得刮目相看羅。」常盤大作興奮地說。這是少有的事,因為他是難得表揚人的。

  「你在文章裡說,你想在小阪的墓誌上題『出世、登山、入土』幾個詞兒,其實改為『出世、登程、入土』不好嗎?不,也許題作『出世、攀登、入土』更好。總而言之,沒有必要說『登山』這個詞,何必特意講明登的是山呢。」

  「好,那我就這麼寫。」魚津苦笑著答道。

  「還有。我還想提一個希望。你對死者的愛憐之情寫得極為痛切。不過,我想最好再插入一些記實性的敘述更好。照你那樣就成了文學家的文章了。你不是文學家,你要是和文學家比賽的話,就是通宵達旦地寫,也是及不上的。」

  「我才不通宵達旦地寫呐!」

  魚津抗議了,可是常盤不予理睬。

  「你應該用你自己特有的眼光,不是任何別的,是用登山運動員的眼光,冷靜地敘述那個事件的經過。你寫了動人的佳句:『事件的含義使我戰慄,那含義是比雪還要冷的。』然而你正應該比雪還要冷靜地敘述事件才行。」

  「您把分數打得越來越低啦。不過,請您讀一讀明天登載的吧。那是敘述得比雪還要冷的。」

  「明天也登嗎?」常盤怔了一下。

  「今天是頭一章,不是寫明瞭是『上』嘛。」

  「哦,是嗎?」常盤又補充了一句,「那可是長篇大作羅。」

  可是魚津想:到了明天,常盤看了自己的文章,可能多少會感到為難的吧。

  既然提到尼龍登山繩的性能,那就難免會或多或少觸到住倉制繩公司的短處。而佐倉制繩和這個新東亞貿易的關係,魚津並不是完全不知道。可是為了小阪,為了自己,說得更深一點,為了登山界,這是非寫不可的。

  在第二天上班的路上,魚津在大森站小賣部買了一份晨報,在電車上讀了自己寫的「前穗高峰亡友記」的第二章。

  我們從新宿某體育用品商店買進了這次使用的登山繩。對我們來說,使用尼龍登山繩,這還是第一次。所購商品,是佐倉制繩公司用東邦化工廠的尼龍絲生產的八毫米登山繩。據蓋著檢查合格證圖章的說明書上說,這種八毫米登山繩的拉力,可與以往的十二毫米馬尼拉麻繩相匹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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