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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請告訴我弟弟:「接住!接力棒就交給了你!」

  請告訴我妻子:「沒有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就象我沒有你之前而活下來一樣。」

  留給孩子們的話是:「你們會在伊丹森的岩壁上找到我

  的指痕。」

  對我的朋友——你,我要這麼說:

  「請你拾起我的登山鎬吧!

  我不想讓登山搞蒙受恥辱死去。

  請把它帶上美麗的岩台,

  造個小石家,將它插上!」

  「小阪!我將按照杜布拉的期望,也把你的登山鎬拾起來——為了不讓它蒙受恥辱死去。我要把你的登山鎬帶到我們曾經露營過的那個小岩石縫去。在那裡堆個石塚,把它插上去」

  為了小阪,魚津真想這麼做。淚水時常透濕魚津的臉頰,可是他自己完全不覺得。他無暇注意到它。魚津一動不動,不停地和小阪講話——小阪!你啊……

  儘管這樣,一到晚上,魚津卻能早早入睡。白天不斷地和小阪談話,談累了。

  到了六日,雪還在下。既然搜索不得不停下來,M大學的學生們和第一山嶽會的成員們都沒有必要在這裡停留下去,但是在這樣的大雪天裡又沒法進行下一步的活動。等天氣轉晴,這兩個隊都想按照各自的預定計劃,出發去登原來的目的地——北穗高峰和後穗高峰。

  六日晚上,又有兩個人來到這個擁擠的客棧。他們都象雪人一樣,進門後異口同聲地問:「小阪只怎麼樣?小阪兄呢?」他們是小阪所在公司的年輕職員。

  到了七日,雪依然不停。M大學的學生們和第一山嶽會會員自然而然地商談起來,決定在當天十點鐘出發,冒雪前進到橫尾小屋。學生們要登後穗高峰,第一山嶽會要攀北穗高峰,雖然目的地不同,但在這裡徒等雪停也沒有意思,還是先挺進到橫尾小屋再說。

  十三個年輕人都套上滑雪板,捐上背囊,然後一個個對魚津簡短地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從德澤客棧出發了。魚津站在門口目送著他們,只見他們從客棧前面不遠的地方向右轉彎,進入樹林,活潑爽朗的講話聲一直在周圍迴響著,不一會兒,一個個消失在樹林裡。只有細小的雪片不停地飛舞。

  這天,魚津仍然整天守著突然冷清下來的客棧,坐在爐旁沉默不語。今天役象昨天那樣去同小阪乙彥說話,但心情比昨天更難受。

  看管客棧的S和小阪所在公司的兩個青年的低聲談話不時傳入魚津的耳朵。在這客棧裡,小阪遇難的事情似乎成了忌諱的話題,談話都不涉及小阪。直到這天晚上,有關小阪的事情才成為他們的話題。

  「無論怎樣,明天一轉晴,我們再去找一遍。」說這話的是二十八、九歲的青年,名叫枝松。

  「要在本穀仔仔細細地找。」答話的青年名叫宮川,年齡和技松相仿。這兩人畢竟是在專門發行有關登山的刊物出版社工作的,看來對登山有相當的經驗。

  一直緘默不語的魚津聽他們這麼說,也開口了:「我也要去。不過,不知天氣是否靠得住。」

  「我想可能會轉晴的,你看天空亮點兒啦。」宮川接著問:「天氣可能沒問題,要緊的倒是魚津先生您行不行?」

  這時,正在做飯的客棧看守人S停下來說:「不管雪停不停,你們到本穀一帶去走走看!一到那兒准會挨上雪崩!」他的口吻有點嚴厲。

  魚津也很清楚有雪崩的危險,可是不尋找小阪而這樣回去,他受不了。

  「也許多少會有危險……」枝松說。

  S搶著說;「危險不危險,你們可以隨便找個人問問看!」

  「不用擔心,我也去的。」魚津說。

  「不行的!不行,不行!」S說。他根本聽不進魚津的話。S這個人,其貌不揚,動作遲鈍,為人和氣,可這時說話不客氣了。兩個青年人介在魚津和s之間不知所措。S又說:「魚津先生本是個不會蠻幹的人,怎麼搞的……這不好!心情可以理解,但這樣做不好!」

  枝松便說道:「算了吧,魚津先生。是我不好,我不該開這個口。恐怕小阪兄也會不高興的。算了,不幹了吧。」

  「對!這才對啦。」S制住了他們的念頭。魚津不作聲,眼睛盯著爐火。

  如果自己現在就停止搜索,那麼小阪的身體在雪地裡一直躺到春天,沒人過問,直到四月或五月間化雪以前,小阪將仰面躺著,臉上、手上、腳上都蓋上三四尺厚的雪,那該有多重啊!魚津忽然感到這重量壓到了自己身上,於是抬起臉。S的眼睛和魚津的眼睛相遇,他盯著魚津的眼睛說:

  「你放心吧,小阪的軀體,我會在這裡一直守到春天的。你不如早點下山去安慰小阪的家屬更好。」

  S的樸素語言,消除了魚津心裡一直解不開的疙瘩。

  「好吧,小阪交給你了。我們明天就下山。」魚津說。

  第二天起來,雪已經完全停了。走出客棧一看,客棧、廣場、樹林全都披上了銀裝。沒有太陽,但天空是明亮的。魚津和兩個青年決定上午就離開德澤客棧。

  包括S在內的四個人一起在爐旁吃好早飯,抽了支煙,魚津開始做出發的準備。他手裡系著背囊的繩子,心裡在估量:一走出這客棧,必將有一股抵擋不住的寂寞感向自己襲來。

  他和兩個青年向將在這裡過冬的S告別後,離開了德澤客棧。這已經是十點鐘了。走到客棧前面的廣場盡頭,魚津回過頭來看了看。S還站在客棧門口注視著他們。魚津向s舉手示意後,回身從S的視野裡漸漸消失了。

  當他估計S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時,突然止步,仰望前穗高峰,雖然沒有陽光,但蓋滿雪的山峰猶如屹立在自己身邊,伸手可及。東坡的雪似乎已經剝落,露出一小片黑色。

  魚津知道再過一會兒就望不到前穗高峰了。想到這裡他難分難舍,怎麼也離不開。

  「魚—津—先—生—」傳來了枝松的呼叫聲。

  「噯——」魚津應了一聲,依然佇立不動。枝松大概是對魚津不放心而轉回來的,不一會兒前面出現了枝松的身影。

  魚津只得在雪上滑起來。小阪!我先回去一下,很快就會返回來的!

  這以後他登著滑雪板直往前沖,不一會兒趕上了兩個青年人,三人就地休息了片刻。梓河已經結冰。對岸的明神山脈中的幾座山峰露出鋸齒般的嚴峻姿態。小阪長眠的前穗高峰已經從魚津他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十二點半,三個人到達了旅館的冬季小屋。先向旅館的T道謝,多謝他照應,並請他打電話到松本,叫汽車在澤渡等候。於是離開了那裡。

  魚津一行抵達澤渡時,已近晚上六點。整個村莊披著銀裝,寂靜無聲。雖已入夜,積了雪的路面明亮可見,當中有一條村民踩出來的小道。

  魚津比兩個青年遲一步到達西崗店。遠遠看到一個人影背著電燈光站在門口。魚津脫滑雪板時,那個可能是出來接他的人只是默默地俯視著他。

  魚津起初以為對方是村裡的姑娘,當他走進店堂前聞到了一陣香氣,這才發現是小阪的妹妹。「他早就聽兩個青年說過小阪的妹妹阿馨已在澤渡等候,可依然吃了一驚,好象這時候才知道似的。

  魚津面對小阪的妹妹,一時講不出話來,對於小阪的身亡,不知從何談起才好。魚津感覺到對方的臉正朝著自己並注視著自己的眼睛。店裡的電燈光照亮著對方的半邊瞼。兩人面對面站立了片刻。魚津感覺到對方突然向自己靠近了兩三步。只見阿馨抬起兩隻手掌,捂著胸口,朝著他直撲過來。魚津趕忙扶住她的身子,說:「請原諒我!」話是自然地發出來的。阿馨把臉頰緊緊貼住魚津被雪打濕的胸口,發出了抽泣聲。

  「他見我疲乏了,代替我在前面領路。」

  「………」

  「這就壞了事了。」

  「…………」

  「就在離爬完岩壁還有十來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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