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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在囚禁野獸的問題上,最錯綜複雜的情況是:即使奧列格站在它們一邊,比方說,他有權力,也仍然不能著手拆毀籠檻放它們出來。因為它們在失去家園的同時也失去了合乎理性的自由理想。倘若突然把它們放出來,那就只會更可怕。

  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是這樣荒誕地思考著問題。他的頭腦已經被如此扭曲,以致什麼都不能按本來面目和不帶成見地被接受下來。現在,他在生活中不論看到什麼,眼前總會浮現灰色的幽靈,耳邊總會響起地府的嗡鳴。

  奧列格從神色憂鬱的、在這裡最苦於無處奔跑的鹿跟前經過,從印度的聖牛、金色的刺豚鼠跟前經過,再次上坡——這一回是來到猴山。

  大人和孩子在籠前給猴子餵食取樂。科斯托格洛托夫臉無笑容地從旁邊走過去。猴子的腦袋談不上什麼髮型,仿佛個個都推成了平頭。它們神情鬱慢,在板鋪上專心回憶往昔的悲歡,那模樣使他不由地想起過去的許多熟人,有幾隻甚至使他聯想到今天還關在什麼地方的人。

  在一隻孤獨的。眼睛浮腫、兩臂垂在兩膝之間陷入沉思的黑猩猩身上,奧列格似乎看到了舒盧賓的形象——舒盧賓的姿勢常常是這樣。

  在這個晴朗炎熱的日子裡,病床上的舒盧賓正在生死線上掙扎。

  科斯托格洛托夫並不指望在猴山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只是走馬觀花匆匆而過,甚至開始不往那兒瞅了。他正打算往別處去,忽然看見較遠的囚籠上掛著什麼告示,有一些人在那裡看。

  他往那裡走去。籠內空空如也,一塊普通的說明牌上寫著:「獼猴」。而釘在木板上的一份草草寫就的告示內容是:「某遊客的不可思議的殘忍行為,使這裡的一隻母性獼猴雙目失明。那個可惡的人將煙末撒進了獼猴的眼睛裡。」

  奧列格為之一震!在這之前他還面帶笑容,仿佛無所不知地信步漫遊,而現在卻想狂吼,發出整個動物園都能聽得見的咆哮,仿佛這煙末是撒在他的眼睛裡!

  這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無緣無故,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不可思議——究竟是什麼目的?

  那告示的孩子般單純的口氣尤其揪住他的心。關於那個無名無姓、早已逃之夭夭的人,沒有說他慘無人道。沒有說那個人是美帝特務,而只說他是個可惡的人。正是這一點最令人震驚:這個可惡的人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地這樣做呢?孩子們哪,你們長大了可不要成為可惡的人啊!孩子們哪,可不要殘害毫無防衛能力的弱者啊!

  告示已被讀了又讀,可是大人和小孩仍然站在那裡,望著空蕩蕩的囚籠。

  奧列格背著自己那裝有熨斗的油蹟斑斑、曾被黃火燒穿和子彈打穿的行李袋,向爬蟲類和食肉獸的王國走去。

  一些穿山甲互相靠攏趴在沙地上,像是鱗片狀的石塊。它們失去自由之前的那種靈活性在哪裡呢?

  一條巨大的中國揚子鰐趴在那裡,渾身黑如生鐵,大嘴扁平,腿仿佛被扭歪了方向。牌子上寫著:氣候炎熱時它並不每天吃肉。

  動物園這個有現成食物的理想世界,大概會使楊子鱷非常適應吧?

  一條巨大的蟒蛇附在樹上,像一根很粗的枯枝。它整個身子動也不動,只有尖尖的芯子在晃動。

  玻璃罩下盤伏著一條名叫蛙蛇的毒蛇。

  至於普通的毒蛇,則每種都有好幾條。

  奧列格毫無興趣去仔細觀看這些爬蟲。他一心在想像那只雙目失明的獼猴的面孔。

  這時他已走在囚禁食肉獸跟前的小徑上。這裡毛色豐富多彩,競相爭豔,籠子裡關著的既有猜測獼又有雪豹,既有灰褐色的美洲獅又有黃底黑斑的美洲豹。它們是囚徒,它們苦於沒有自由,但是奧列格把它們看作是勞改營裡刑事犯。世上哪些人明擺著有罪,畢竟是分得清的。瞧,這裡寫著,一隻美洲豹一個月要吃140千克肉。這真是不可想像!還純粹是血淋淋的鮮肉!這樣的肉從來不住勞改營裡運,往那裡運的是點肉皮和下水,而且,一個小隊一個月才有一千克。

  奧列格想起了囚犯中那些被解除看管的馭手,他們克扣馬料,靠吃它們的燕麥得以活下去。

  再往前走,奧列格看到了老虎先生。它的兇殘本性集中表現在鬍鬚上,正是在鬍鬚上啊!可它的眼睛是黃色的…澳列格思緒萬千,站在那裡,懷著滿腔的仇恨望著老虎。

  一個當年曾被流放到圖魯漢斯克的老政治犯,在新時代又落進了勞改營,與奧列格相遇,他告訴過奧列格,說那不是黑絲絨般的眼睛,而是不折不扣的黃眼睛!

  奧列格面對虎寵站著,仿佛被仇恨釘在了地上。

  無緣無故,無緣無故——究竟出於什麼目的??

  他心緒不安。他不想再待在這動物園裡了。他想從這裡趕快出去。他不想去看什麼獅子了。他開始往出口處盲目地闖去。

  一匹斑馬在眼前一閃,奧列格瞥了一眼,繼續向前。

  突然,他停住了腳步!站在……

  站在奇跡面前!看了可怕的嗜血食肉動物之後,面前的羚羊豈不是性靈的奇跡!這只羚羊毛色淺揭,細腿勻稱而輕盈,小腦袋十分警覺,但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樣子。它站在離鐵絲網報近的地方望著奧列格,大眼睛裡充滿了信任和親切的柔情!是的,那是一雙柔情脈脈的大眼睛!

  噢,這真是太像了,像得讓人受不了!她那溫柔而又略帶埋怨的目光一直盯著他,仿佛在問:「你為什麼不來呢?要知道,已經過去半天的時間了,可你為什麼還不來?」

  這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事,這是靈魂的托身,因為她明明站在那裡等候奧列格。奧列格剛一走近,她立刻用責備而又原諒的目光問:「你不來嗎?難道你不來了嗎?可我在等你呀……」

  是啊,他為什麼不去呢?!究竟為什麼他不去呢!

  奧列格晃了晃腦袋,向出口處走去。

  他還來得及在家裡見到她!

  第三十六章 也是最後的一天

  現在,奧列格不能懷著貪婪的心情一個勁兒地想她,但要是能像一條狗,能像一條挨了打的可憐巴巴的狗那樣去躺在她的腳下,那倒是一種享受。躺在地板上,像一條狗似的嗅她的腳——這也許是可能設想的一切幸福中最大的幸福。

  然而,他當然不能允許自己表現這種動物的純真——去到她家乖乖地趴在她的腳下。他得說一些表示歉意的客氣話,她也將說一些客氣話,表示歉意,因為幾千年來事情就是被搞得如此複雜化了。

  即使現在他也似乎看到昨天她兩頰泛起的紅暈,當時她說:「您知道嗎,其實您完全可以住在我那裡!」這紅暈必須用笑聲來抵消,用笑聲擋住它,阻止它,不能讓她再感到窘迫,這就是為什麼必須想好最初的幾句話,顯得既有禮貌,又相當幽默,從而沖淡那不同尋常的境況:作為一個病人,他到自己的醫生——個年輕的單身女人家裡去借宿。要不然就什麼話也別去想了,而只是在門口一站,望著她。不消說,應該立刻稱她我加,對她說:「薇加!我來了!」

  然而,不管怎麼說,跟她在一起——不是在病房裡,不是在診療室裡,而是在一間普通的居室裡,隨便談談什麼,他是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福氣的。他大概會犯錯誤,不少地方會弄巧成拙,因為他對人類的正常生活已經完全生疏了,不過,他倒是可以通過眼神表示:「可憐可憐我吧!求求你,可憐可憐我!沒有你,我是那麼不好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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