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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普遍複查?!」

  「是的,—一複查。現在這簡直跟流行病一樣。這股風刮得很厲害!好像歷史的車輪可以倒轉似的!可誰能做到這一點!誰有這樣的膽量!好吧,當初對他們的判刑錯也罷,對也罷,可如今為什麼要讓他們從老遠的地方回來呢?再說,現在要讓他們在原來的生活中重新紮根,豈不是一個難堪而又痛苦的過程,這首先對他們本人來說是殘酷的!有些人已經死了,何苦要驚動他們的陰魂?為什麼要刺激他們的親屬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報復情緒?……再說,『恢復名譽』這個詞兒本身意味著什麼?要知道,這並不意味著他完全沒有錯!問題必定是有的,不過沒那麼嚴重罷了。」

  啊,多聰明的女兒!她說得多麼理直氣壯!雖然還沒有談到自己家裡的事,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已經看出,他隨時都能從女兒那裡得到支持。阿拉是不會嫌棄他的。

  「連你也知道有人回來了嗎?甚至回到了莫斯科?」

  「是的,甚至回到了莫斯科!事情正是這樣。現在他們都拼命往莫斯科爬,似乎那裡有的是蜜糖。會發生什麼樣的悲劇性的事件!你怎麼能夠想像,一個人日子過得很安穩,突然被叫到那邊去。叫他去對質!你能想像嗎?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感到很不是滋味,像吃了一個酸果。阿拉注意到這一點,但她總是喜歡把自己的想法統統說出來,不能中途刹車。

  「…他們要他把20年前都講過些什麼再重複一遍,你能想像嗎?這誰能記得住呢?再說,這對誰有好處?既然你們如此急於求成,那就恢復名譽好了,用不著搞什麼對質!用不著去刺激人家的神經!那個人回到家裡以後,差點兒沒上吊自殺!」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躺在床上直冒冷汗。這一層他可還沒有想到——他們會要他去跟羅季切夫、葉利昌斯基或其他什麼人當面對質!

  「誰逼著這些傻瓜蛋在瞎交待的供詞上簽了字?他們可以不簽字嘛!」阿拉的靈活思想把問題的各個方面都包括了過去。「總而言之,怎麼可以不為當時做工作的那些人想一想,而把亂七八糟的舊賬統統翻出來呢!也該為當事人想想嘛!他們怎麼能經受得住這些突然的變化!」

  「媽媽告訴你了?……」

  「是的,爸爸!她告訴我了。這件事你一點也不要煩心!」她以堅定有力的雙手握住父親的雙肩。「要是你願意,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你:勇往直前並能發出信號的人,是先進的、有覺悟的人!他是憑著自己對社會的良好意願行事的,所以人民理解和珍視這一點。在個別情況下,這樣的人也可能出差錯。但只有什麼事情也不做的人,才會不犯錯誤。通常,人總是遵循自己的階級嗅覺辦事的,而這種嗅覺永遠不會使他搞錯問題。」

  「好,謝謝你,阿拉!謝謝你!」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甚至感覺到眼淚幾乎流到了喉頭,但這是鬆快、吉兆的眼淚。「你說得好:人民理解,人民珍視。」

  只是流行著一種愚昧的習慣,似乎非要到什麼底層去尋找人民不可。

  他用汗渾渾的手撫磨著女兒那涼絲絲的手。

  「年輕人能夠理解我們,不責備我們,這非常重要。告訴我,你是怎麼看的……法律上能不能找出這樣的一條,現在可用來對我們……比方說,對我……追究……就是說追究責任……因為證詞不確實?」

  「你想像一下,」阿拉當即做出了回答,「在莫斯科我偶然聽到一席談話,人家也在談論類似的問題和憂慮。在場的有一位法學家,他解釋說,針對所謂偽證罪的法律條文,規定判刑兩年以下,可是從那時以來已經頒佈過兩次大赦了,所以完全不存在追究某某人的偽證責任問題!由此看來,羅季切夫即使有苦也說不出來,你放心好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甚至覺得,腫瘤的壓迫又輕了些。

  「啊,我的好孩子,你真聰明!」他幸福地舒了一口氣,說道。「你總是什麼都知道!你總是來得非常及時。你使我恢復了多少力量啊!」

  他雙手抓住女兒的一隻手,虔誠地吻了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個無私的人。他總是把孩子們的利益看得高於自己的.利益。他知道自己除了忠心耿耿、一絲不苟、堅持不懈這幾個優點,沒有什麼出眾的地方。但他的精神可說是在女兒身上得到了發揚光大,他也就沐浴在女兒的光輝之中。

  阿拉討厭披在肩上的那件象徵性的白長衫,它老是往下滑,得一直抓著它,現在她索性笑著把它扔在床架上,讓它蓋住記載父親體溫的那張曲線圖。反正這時候醫生、護士都不會進來。

  阿拉現在身穿那件深紅色的毛衣——新的,父親還沒有見過。

  一道醒目的、白色的、寬寬的曲折線,從袖口到袖口連接著毛衣的兩隻衣袖和前胸,這道富有彈性的曲折線與阿拉那精力充沛的動作十分相稱。

  只要錢花在使女兒穿戴漂亮方面,做父親的從來都不埋怨。他們從私人手中買時髦貨,其中包括進口的,所以阿拉的穿戴具有大膽、豪放的特點,充分顯示出自己那大方、明朗的較力,這與她那堅定、明晰的思想是完全協調的。

  「聽我說,阿拉,」父親悄聲問,「你可記得我讓你瞭解的那件事:就是某人在講話或文章中隱隱約約提到的那個怪名詞……個人崇拜蔔…難道說,這裡暗指的是…」

  要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往下再說出一個詞兒來,他會覺得透不過氣來。

  「恐怕是的,爸爸……恐怕是的……比如說,在作家代表大會上有好幾次就那麼提過。問題在於誰也不明說,可都做出心裡明白的樣子。」

  「要知道,這可是褻讀神聖的行為蔔…他們怎麼敢於這樣,嗯?」

  「可恥而又丟臉!有人撒下了種,如今也就枝蔓到處爬,到處纏……誠然,他們一面講『個人崇拜』,但同時又講『偉大的繼承者』。可見,無論朝哪個方向都不應當走得太遠……總而言之,爸爸,看問題應當靈活一些。必須跟上時代的要求。我也許會使你不快,爸爸,但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反正得跟每一個新的歷史時期步調一致!我剛剛在那邊作了一些觀察!我在作家因子裡轉了一陣子,你以為這兩年來作家們改變自己的觀點是容易的嗎?很複雜呀!不過,你家畢竟是有經驗、識時務的人,可以向他們學習很多東西!」

  阿維葉塔坐在他面前,以明快、準確的語言無情地抨擊了往昔的妖魔鬼怪,點出了廣闊的光明前景,在這一刻鐘之內,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病有了明顯的好轉,他的精神也振作了起來,此時他根本不想談自己的那個討厭的腫瘤,而且覺得已沒有必要張羅轉院的事,他只想聽女兒講令人愉快的事情,吸幾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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