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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今天她面臨著一個難為情的問題,也不知該怎麼辦。根據最近的醫囑,她也得給奧列格打這種針。這針應該打在通常最能忍痛的身體部位,但在他們目前所形成的這種關係的背景下,針可說是沒法打,因為它會使整個遊戲無法進行下去。同奧列格一樣,卓婭也不願使這場遊戲和這種關係就此結束。他們還得使鐵環滾上很遠一段路程,才有可能重新打針——那時他們就會像親人般的自然。

  卓婭回到桌旁,在給艾哈邁占準備同樣的針劑時,問科斯托格洛托夫:

  「賭,給您打針時您老實不老實?不會踢人吧?」

  竟然如此提問題,而且是問科斯托格洛托夫!他正是在等候機會表白呢。

  「卓英卡,我的信條您是知道的。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總是認為以不打針為好。但這要看跟誰打交道才行。跟圖爾貢最妙,因為他老是找機會學下象棋。我跟他可以約好:我贏了,就不打針;他贏了,就打。而問題又在於,我即使讓他一隻『車』,也照樣能玩下去。可是跟瑪麗亞就不能玩這一套,她照樣會拿著針管走近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試著開幾句玩笑,可她馬上會說:『病員科斯托格洛托夫!請您把打針的地方露出來!』她從來不多說一句有人情味的話。」

  「她恨你們。」

  「恨我??」

  「恨你們男人。」

  「啥,從根本上說,這也許是問題的實質。現在來了位新護士,跟她我也不善於打交道。而奧林皮阿達一回來,那就更不好辦,因為她是寸步不讓的。」

  「我也要像她那樣!」卓婭一邊說一邊量出兩毫升針劑。但她的聲調表明她顯然肯於讓步。

  這時她給艾哈邁占打針去了。桌旁又只剩下奧列格一人。

  卓婭不願讓奧列格打這種針劑還有另一種更重要的原因。從星期日開始她就在想,要不要把這種針劑的作用告訴他。

  因為一旦他們互相鬧著玩的一切都成了真的該如何是好——而這事又是很有可能的。如果這一次不是以帶有感傷意味的撿起散扔在屋子裡的衣裳而告終,相反結成某種牢固而持久的關係,卓婭當真決定成為他的一隻小蜜蜂,決心到他的流放地去(而歸根到底他是對的——難道你能知道,幸福在哪個僻靜的角落裡等著你?),那麼,指定給奧列格注射的針劑就不只是他的事情,而且也涉及到她。

  卓婭也是反對給他打這種針劑的。

  「賭!」她拿著空針管回來,興沖沖地說。「您終於鼓足了勇氣吧?去吧,把打針的地方露出來,病員科斯托格洛托夫!我馬上就來!」

  但他坐在那裡,用完全不像病人的眼睛望著她。他想都沒想打針的事,這他們已經心照不宣。

  他望著她那雙微微凸出的眼睛。

  「卓婭,我們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吧,」這話他不是說了出來,而是悄聲咕餓了出來。

  他的聲音愈是壓低,她的聲音就愈響亮。

  「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她感到驚奇,笑了起來。「進城嗎?」

  「到醫生會務室裡去。」

  卓婭將他那目不轉睛的視線都吸收到自己的眼睛裡,十分認真地說:

  『那可不行,奧列格!有很多工作要做。」

  他似乎沒有理解:

  「我們走吧!」

  「對了,」她想起了一件事。「我得灌氧氣袋,好給……」她朝樓梯那邊把頭一擺,也許還說出了病人的姓名,他沒有聽見。『可是氧氣筒的開關太緊,擰不動。您幫幫我的忙好了。走吧。」

  於是她在前,奧列格在後,走下一段樓梯,來到轉彎處的平臺上。

  那個面色蠟黃、鼻子尖削的不幸的晚期肺癌患者,不知是一向那麼瘦小,還是被病魔折磨成這個樣子,他的情況很不好,巡診時醫生們已不跟他說話,什麼也沒有問他。他靠在床上,急促地吸著氧氣袋,聽得見他胸中噬喲作聲。他本來就病情嚴重,而今天又更加惡化,沒有經驗的人也看得出來。一袋氧氣吸完了,另外一隻空袋放在旁邊。

  他現在的情況很不妙,從他旁邊走過或走近他的人,他都一點也看不見了。

  他們從他身旁拿起那只空袋,繼續下樓。

  「你們用什麼方法給他治療?」

  「什麼方法也不用。這是一個不能動手術的病例。愛克斯光又不起作用。」

  「一般來說都不打開胸腔嗎?」

  『它本市還沒有先例。」

  「那就是說,他只能等死咬?」

  她點了點頭。

  他們儘管手裡有一隻防止那個病人窒息的氧氣袋,但即刻便把他置諸腦後了。因為有意思的事情眼看就要發生了。

  高高的氧氣筒豎放在此刻鎖起來的一條走廊裡,也就是靠近愛克斯光治療室外的地方,當初漢加爾特曾把渾身濕透了的。垂死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安置在那裡。(這個「當初」至今還不到三個星期……)

  如果不把走廊裡的第二盞電燈打開的話(他們只打開了第一盞),那麼放氧氣筒的那個被牆壁突出部分擋著的角落,便處在幽暗之中。

  卓婭的身量比氧氣筒低,奧列格則比它高。

  卓婭開始把氧氣袋的閥門往氧氣筒的閥門上接。

  科斯托格洛托夫站在後面,嗅著從她帽子下面露出來的頭髮的氣息。

  「就是這個開關特別緊,』掉她抱怨道。

  他把手按在開關上,一下子就擰開了。氧氣帶著輕微的懂懂聲輸入氧氣袋裡。

  這時,奧列格不找任何藉口,用擰開了閥門的那只手握住卓婭本來拿著氧氣袋的一隻手的手腕。

  她沒有顫抖,沒有驚訝。她注視著氧氣袋,看它怎樣漸漸膨脹。

  於是他的手從她的腕部一邊撫摩一邊向胳膊肘移動,又通過上臂移向肩膀。

  這是直截了當的試探,對他倆來說都是必不可缺的。這是無聲的檢驗,看雙方說過的話是否都被完全理解。

  是的,完全被理解了。

  他還用兩個手指抖了一下她的劉海兒,她沒有現出不高興的樣子,沒有閃開,仍然注視著氧氣袋。

  於是他使勁摟住她的肩頭,使她整個兒貼向自己,而且,終於使自己的嘴觸到了她那對他笑過那麼多次、跟他聊過那麼多次的嘴唇。

  卓婭的嘴唇和他接觸時並沒有張開,並沒有放鬆,而是繃緊、迎合、有所準備的。

  只在一瞬間,這一切便清清楚楚,因為在這之前的一分鐘他還不明白,他還忘記了嘴唇有各種各樣,接吻也有各種不同的接法,一個吻跟另一個吻會完全不同。

  但是以輕輕的一啄開了頭的這個吻,現在卻使兩個軀體相互吸引,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久久地合而為一,甚至欲罷不能,再說,也沒有必要作罷。嘴唇互相貼在一起,就那樣永遠呆下去也行。

  但是經過了一段時間,兩個世紀以後,嘴唇還是分開了,只在這時奧列格才第一次看見了卓婭,並立刻聽到她在問:

  「你接吻的時候為什麼閉上眼睛?」

  難道他還想到過自己的眼睛?他根本沒有留意過。

  「你是不是把我想像成另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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