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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只是射向頭部的刺痛很厲害,妨礙思索。

  星期五的早晨天空晦暗,而且跟醫院裡的任何一個早晨一樣,是陰沉沉的。在這間病房裡,每一個早晨都從葉夫列姆那令人心情沮喪的話開始。如果有人說出了自己的希望或心願,葉夫列姆會立刻給他潑冷水,使他失望。但今天他卻死也不肯開口,而是擺好了姿勢一心在讀這本不起眼的書。洗臉對他來說幾乎是多餘的,因為就連他的腮幫子也纏著繃帶;早飯可以在被窩裡吃;而今天手術病人又沒有醫生來巡診。葉夫列姆慢條斯理地翻著這本書的粗糙厚實的紙張,默默地讀著和思索著。

  對放射科病人的巡診結束了,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的病號起初對醫生罵罵咧咧,隨後變得膽怯了,被打了針;科斯托格洛托夫在爭自己的權利,出去了又回來了;阿佐夫金出院,彎著腰捂著肚子跟大家告別;其他病人有的被叫去照愛克斯光,有的去輸血。而波杜耶夫依然沒有下來在兩排床位之間的通道上徘徊,他默然不語地在看自己的書。這本與眾不同的書在跟他進行饒有興味的交談。

  他活了一輩子,可還從未碰到過這樣一本真正值得一讀的書。

  要不是刺痛感射向頭部的這脖子迫使他躺在這張病床上,那他未必會去讀它。這些小故事也許打動不了一個健康人的心。

  還是在昨天葉夫列姆就注意到這樣一個標題:《人們靠什麼活著》拍這個標題擬得是那麼貼切,仿佛就是葉夫列姆自己想出來的。最近幾個星期,他在醫院裡徘徊的時候,儘管沒有明說,事實上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人們靠什麼活著?

  這篇故事並不算短,但一開始讀起來就很輕鬆,給人一種親切、樸素的感覺:

  「一個鞋匠帶著老婆孩子住在一個農民家裡。他既沒有自己的房子,也沒有地,全靠皮匠活養活一家人。麵包價格昂貴,可活兒不值錢,掙來的錢都花在吃的上面。鞋匠跟老婆兩人只有一件皮祆,而且,這件皮襖已穿得破爛不堪。」

  這些都明明白白,下面也很容易懂:謝苗本人又高又瘦,幫手米哈伊爾也有點兒瘦,可是老爺:

  「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臉又紅又圓,脖子跟公牛脖子差不多,整個兒有如生鐵鑄成……過著這樣的生活他怎能不滾瓜流油呢,這個像鉚釘一樣結實的人連死神也拿他毫無辦法。」

  這樣的人物,葉夫列姆見過不少:煤炭托拉斯的經理卡拉休克是這樣的人,安東諾夫也是,還有切切夫、庫赫季科夫。再說,葉夫列姆本人豈不也開始有點兒像這類人物了?

  波杜耶夫慢慢地,仿佛是逐字逐句琢磨地把這篇故事整個兒讀完了。

  這時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間。

  葉夫列姆既不想徘徊,也不想說話。好像有什麼東西進入了他的體內,在那裡把一切都倒了過來。原先有眼睛的地方,現在沒有眼睛了。原先是嘴的地方,現在已沒有嘴了。

  醫院反正已從葉夫列姆身上刨下了頭一層粗木花。現在就儘管刨好了。

  葉夫列姆還是那樣,兩個枕頭墊在背後,曲著兩腿,合起來的書放在併攏的膝上,眼睛望著空無一物的白色牆壁。外面,天空中陰雲密布。

  葉夫列姆對面床上的那個白臉的療養員打針以後一直在睡。由於他冷得打顫,給他蓋得比較厚實。

  旁邊的床上,艾哈邁占在跟西布加托夫下跳棋。他們的語言很少有共同的地方,所以互相用俄語交談。西市加托夫坐的姿勢要使患病的腰不歪不曲。他還年輕,可是前頂上的頭髮卻越來越稀少。

  而葉夫列姆的頭髮卻一根也沒有脫落,還是那麼蓬鬆稠密,有如一片無法通過的棕色密林。他身上至今還保存著對付娘兒們的全部精力。然而,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麼意思了。

  葉夫列姆究竟搞過多少這類女人是很難想像的。起初他還記個數,老婆不算在內,後來也就懶得記了。他的第一個妻子阿米娜是葉拉布加的一個挺規姑娘,白白的臉蛋,臉上的皮膚非常細嫩,只要指甲稍微碰一下,立刻就會出血。她是一個性格倔強的女子,主動帶著小小的女兒離開了他。從那時以來葉夫列姆就不願再使自己丟臉,總是首先將娘兒們拋棄。他過的是候鳥式的生活,自由自在,一會兒去應招工,一會兒去簽訂合同,要是拖著一個家,他會感到很不方便。在任何新去的地方他都能為自己找到主婦。至於那些隨便搭上的女人,自願的也罷,不自願的也罷,他有時連名字也不問,而只按說好了的價碼付錢。現在,在他的記憶裡,她們每個人的面貌、習性和有關的經過,全都混淆在一起了,只有屬￿特別的情況,他才銘記在腦子裡。比方說,他記得那個工程師的妻子葉芙多什卡,戰時在阿拉木圖車站月臺上,她怎樣站在他的車窗下面扭動著屁股求他。當時,他們全班人馬前往伊犁去開闢新的礦區,托拉斯的許多人都在為他們送行。其中也有葉芙多什卡的丈夫,這個窩窩囊囊的人站在不遠的地方在說服某人什麼。而火車頭已經拉響了第一聲汽笛。「暗!」葉夫列姆喊著,伸出了兩隻手。「要是你願意,那就爬進來,咱們一起走!」她果然抓住了他的兩隻手,當著托拉斯的人和丈夫的面爬進了車窗,就這樣她跟著去了,和他同居了兩個星期。怎樣把葉芙多什卡拖進了車廂,這樣的事他記得。

  如果說葉夫列姆一生中從娘兒們身上發現了什麼特點的話,那就是她們能纏。把一個浪兒們搞上手很容易,可是甩掉就難了。儘管到處都講「平等」,葉夫列姆也不反對,但他內心裡從來沒把女人當作完全的人——除了自己的第一個妻子阿米娜以外。要是別的漢子認真指出他對待娘兒們不好,那他說不定會感到奇怪。

  然而,按照這本奇怪的書來說,葉夫列姆簡直一無是處。

  燈被提前打開了。

  那個有潔癖的滿腹牢騷的病號醒了,從被窩裡探出禿腦袋,匆匆戴上了眼鏡,看上去像個教授。他立刻向大家宣佈一個喜訊:針打下去他沒覺得什麼,本以為會有嚴重反應。說罷他就伸著腦袋到床頭櫃裡取燒雞。

  葉夫列姆注意到,這些虛弱的人只能吃雞肉。即使給他們羊羔肉,他們也會說:「這肉不消化。」

  葉夫列姆還想看看別人,但這需要把整個身軀轉過去。而朝前看去,只能見到這個喜歡訓人的傢伙在啃雞骨頭。

  波杜耶夫呻吟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把身子轉向了右邊。

  「瞧,」他大聲宣佈。「這兒有一篇小說。叫做《人們靠什麼活著形。」說著便冷冷一笑。「這個問題誰能回答?人們靠什麼活著?」

  正在下跳棋的西布加托夫和艾哈邁占抬起了頭。艾哈邁占的健康正在恢復,他心情愉快,信心十足地回答說:

  「靠給養。靠伙食和被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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