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三二


  但不論是在電車沿著年代已久的單線軌道隆隆行駛還是在錯車站久久停靠的過程中,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一直是無意識地望著窗外,時而思考著穆爾薩利莫夫肺部出現的轉移,時而思考著打針對魯薩諾夫可能發生的影響。今天巡診的時候他說話的那種訓人的腔調和威脅的口吻,從上午起被一大堆別的事情沖淡了,此時,下班以後,又顯現出令人心情壓抑的積澱:晚上和夜裡折磨她。

  電車上的許多女人也像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那樣,隨身帶的不是小巧的女式提包,而是塞得進一頭活豬仔或4個大麵包的那種大拎包。電車每過一站,窗外每掠過一家商店,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的思想就愈來愈被有關家庭和家務的事所控制。這一切都壓在她的身上,而且只能由她承擔,因為能指望男人幹什麼家務呢?她的丈夫和兒子都是這樣的,有一次她去莫斯科開會,他們整整一個星期連碗也沒有洗過:倒不是故意留給她洗,而是認為這種周而復始老是重複的工作毫無意義。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還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了,並且有了一個小孩,可她跟沒有丈夫差不多,因為正在鬧離婚。一天來這時才第一次想起自己的女兒,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並未感到高興。

  今天是星期五。這個星期天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一定得大規模地洗一次衣服,因為積下的太多了。這就是說,下一周前半期的菜無論如何要在星期六晚上做好(她每週做兩次菜)。而今天晚上就得把要洗的衣服泡上,不管多晚睡覺。這會兒,也只有這會兒,儘管已經晚了,還得去一趟中心市場,那裡到了晚上也能買到東西。

  她在需要換乘另一路電車的地方下了車,但她向鄰近的食品店櫥窗看了一眼,決定進去看看。肉食部空空如也,售貨員也走了。魚類櫃檯那裡沒什麼可買,只有小鮮魚、鹹比目魚和魚罐頭。她從五光十色的金字塔式的一排排瓶酒和褐色的(跟香腸的顏色幾乎完全一樣)圓滾滾的乾酪眼前走過,想在雜品櫃檯那裡買兩瓶葵花子油(在這之前只有棉籽油)和一袋壓縮大麥片。於是她穿過安靜的店堂,在收款處付了錢,回到雜品櫃檯來取貨。

  可是正當她站在兩個人後面等候取貨的時候,商店裡突然起了一陣鬧嚷嚷的聲音,人們從街上蜂擁而至,都在熟食櫃檯和收款處排隊。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哆嗦了一下,不等雜品櫃檯把東西給她,就急急忙忙也去排隊,在售貨處和付款處各占了位置。在彎曲的有機玻璃櫃檯裡邊還什麼東西也沒有,不過緊緊挨在一起的排隊婦女肯定地說,將有火腿香腸出售,每人可買一公斤。

  她的運氣不錯,稍晚一點再排第二次隊也許還來得及。

  第八章 人們靠什麼活著

  葉夫列姆·波杜耶夫要不是脖子被癌腫包圍,還是個年富力強的男子漢。論年紀,他還不滿半百;肩膀結實,兩腿有力,頭腦健全。與其說他像一匹結實的馬,不如說他更像一頭耐勞的駱駝,幹完8小時的活還能像頭一班一樣再幹8小時。年輕時他在卡馬河上習慣於搬運六普特重麻包,當年的那種力氣至今也沒減多少,即使現在,需要跟工人們一起把混凝土攪拌機推到高臺上去的時候,他也從不退縮。他到過許多地方,幹過無數行當,在那邊拆卸、挖掘、運料,在這邊建築施工,面值小於8盧布的鈔票不屑於去點數,半升酒下肚腳步不晃,超過一升便不再貪杯——就這樣,他對自己以及周圍世界的感覺是,葉夫列姆·波杜耶夫面前沒有盡頭,沒有界限,他將永遠是這樣。儘管他有的是力氣,但卻沒上過前線——作為專業建築工人而免服兵役,既不知道負傷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住野戰醫院是怎麼回事。他從未生過大病,流感、時疫也沒得過,連牙終也沒有過。

  直到前年才第一次患病——一下子就得了這種病。

  得了癌症。

  現在他一開口就說「得了癌」,而當初很長一個時期他都佯裝鎮靜,仿佛沒什麼,不值得大驚小怪,只要能忍受得了就一直拖著,不去找醫生。等到去找醫生了,他就從一個科被轉到另一個科,最後轉到了腫瘤科,而這裡對所有的病人都說他們得的不是癌。葉夫列姆不願意弄明白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他不相信自己的理智,而相信自己的願望:得的不是癌症,會好的。

  葉夫列姆最初發病的地方是舌頭——靈活自如的、不引人注意的、自己的眼睛從來不能直接看到而在生活中又如此有用的舌頭。將近50年來,他使這條舌頭得到了很好的鍛煉,就憑這條舌頭他為自己爭到過本來掙不到的工資。沒有幹過的活兒,他賭咒發誓說幹過了。自己不相信的事情,他也能說個滔滔不絕。既用它來頂撞上頭,又用來臭駡工人。他罵起娘來是一套一套的,總是抓住被認為是神聖和寶貴的地方花樣翻新,像夜寫一樣陶醉於自己的出色表演。他講的笑話也都粗俗下流,但從不涉及政治。還會唱伏爾加河流域的歌謠。他對遍佈各地的好多娘兒們撒過謊,說自己是單身,沒有老婆孩子,許諾過一個星期就回來蓋房子。「哼,就該讓你爛掉舌頭!」——他有那麼一個短期文母娘這樣詛咒過他。但葉夫列姆的舌頭只是在他爛醉如泥的時候才不聽使喚。

  忽然間,這條舌頭開始膨脹起來。老是礙牙齒的事。柔軟滋潤的嘴也容它不下。

  可葉夫列姆還是滿不在乎,仍然在大夥面前齡牙咧嘴地說:

  「波社耶夫?世上的事他什麼都不怕!」

  他們也就說:

  「是啊,波杜耶夫的毅力真夠強的。」

  其實這並不是毅力強,而是5倍的恐懼。他不是憑毅力,而是出於恐懼才挺住,堅持工作,能把手術推遲一天算一天。波杜耶夫一輩子所做的準備都是為了活著,而不是為了死去。這種過渡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不認識這種過渡的途徑,於是就一再排除這個念頭,反正沒有病倒,天天像正常人一樣上班幹活,聽別人誇他毅力堅強。

  給他動手術他不肯,只好開始用針療:像對地獄裡有罪的鬼那樣往他舌頭裡扎針,幾天幾夜都不取出來。葉夫列姆。心想這麼一來就會好起來,他是抱著那麼大的希望!然而事情並不是這樣。舌頭脹得更大。葉夫列姆在自己身上再也找不到那種堅強的毅力了,他愁眉不展,把腦袋伏在鋪著白布的門診桌上,同意開刀。

  手術是列夫咧昂尼多維奇做的,做得非常成功!正像手術前所說明的那樣:舌頭截短了,變窄了,但很快就會習慣于轉動,重新像先前那樣說話,只是口齒有可能不那麼清楚。他還被針療過一次,放他出去了又叫了回來,於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說:「現在可以說,你過3個月再來,我們還要給你動一次手術,是在脖子上。這次是簡單的小手術。」

  但是脖子上的這種「簡單的小手術」波杜耶夫在這裡可說是看得不少了,所以在指定的日期他沒有去。醫院一再發信通知他,可他理也不理。總的來說,他不習慣於在一個地方久留,會不當回事兒似地遠走高飛,哪怕到科雷馬河上,哪怕去哈卡西亞。在任何地方他都沒有財產、住房和家室之累,他所喜歡的只有自由的生活和口袋裡的錢。而醫院裡來信說:「如果您再不來,我們就通過民警把您押來。」瞧,腫瘤醫院甚至對那些根本不是癌症病的患者也有什麼樣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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