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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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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罕帶著興奮疲乏地走回來,一走進廳子裡,他就用眼睛去找尋桂英,一個丫頭正安放好了食盒杯筷,一見他回來就說:「將軍,你看,我擺的是雙杯雙筷,你們成對成雙的。」 「你真會說話——她呢?」 「在裡邊。」 他丟了丫頭,往後面去,一面喊著:「桂英,桂英!」 桂英在裡面應聲,接著就說:「你先別來。」 占罕真那麼聽話,他站住了:「你做甚麼?」 「我有一件東西,要你猜。」 桂英手上托著一個盤子,裡面有一件東西,可是這是用錦袱遮住的。她一出現在占罕面前時,她就笑了:「你猜?」 「你先猜我的。」 「—件手飾。」 「不是。」他搖著頭,「手飾沒有這麼貴重。」 「你猜我的吧,占罕。」 占罕猛不防揭去那錦袱,那是一把銀壺:「酒!你讓我吃酒?」 「嗯,今天過節。」她說,「平常我本來不喜歡你吃的。」 占罕從身後取出藏起的東西來。桂英一下就猜了出來:「令箭!」 「是令箭。」 「誰的?」 「葉卜華的。」 桂英接過來看了一下:「這就是從前我們的。」 「原來我分了一半兵權給他,現在我又把他收回來了。」他接過令箭,把它插在兵器架上。一面又脫下披風,解了配劍。然後他就到桌邊,斟了一杯酒喝下去。他眨了眨眼:「這酒味——?」 「有點變了罷,占罕?」 「大約是放得太久了。」他又斟上一杯,「桂英,你也吃一杯吧。」他又斟了另一杯。 桂英本來從不喝酒,所以占罕才這樣問她。可是桂英說不出話來,只苦笑著點點頭。 占罕有說不出來的高興,他端起那酒盅:「桂英,我們一起喝。」 事情已經起始了,不能挽回了。他吃了兩杯,她吃了一杯,這時候那嗚咽的如哭如泣的歌聲隱隱傳來。 占罕問:「誰在唱?」 「你們金朝兵。」 「不像我們的歌,也不像你們的歌。」 「他們的口音不正,他們又醉了。」 「嗯,」他靠近桂英,「唱的甚——?」 「你要聽嗎?」於是她輕輕念出四句歌來: 月兒彎彎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漂流在外頭。 占罕心裡有些憂抑,自己的兵怎麼在唱這樣的歌呢?他們在南朝住得太久了,他們思鄉!但是他不願把這樣的話向桂英提起,於是就說:「我雖然離開家在外面漂流,但是我有了你,我就有家了。」 桂英記得很清楚,他已吃了兩杯了,他只要再吃一杯,他就會照自己爸爸所吩咐的被放倒了。 「我是不喝酒的,占罕。」她端起第二杯酒來,「南朝人說『好事成雙』,我陪你吃個雙杯。」 桂英心裡翻騰著,紛亂得很。她本來並不要喝那一杯酒去,但是那一杯就喝下去了。自從那杯酒喝下去以後,好的想法就變了。她想到花逢春對她的冷淡,爸爸對她的冷漠,孫新夫婦對她的譏諷,現在她還有一個占罕,可是再過半個更次,占罕就死去,那時自己活著比死著還更難受。她端杯子的手索索地抖起來。 「好,桂英,吃個雙杯。你可不要醉了。」 酒是剌舌頭的,但是她一口就吞下去了。她不會喝酒,酒在她肚子裡發燒。 三更鑼從遠處響過來,月亮照得很明亮。 占罕發現天邊有黑煙,又有紅光,他覺得那該是火光。而且有砍殺的聲音。 「甚麼聲音?」 「沒有呀,什麼聲音也沒有。天上很亮,占罕。」 「像星火。」 「是月亮,八月十五的月亮特別亮。」 「是人嘶馬喊,是在砍殺。」 「你醉了。」她按他坐下,「你的耳朵在發燒。」 「桂英,三杯酒——三杯酒我醉不了。」 「這酒利害呀。」 「你把劍給我,我要出去,好像是火光,天都紅了。」他的舌頭有些麻木,他的話說得很慢。 桂英知道自己吃的是毒酒,所以身上早就感到難受了。桂英從來沒有真心愛過古罕,因為這時刻之前她還沒有忘情逢春,一個年青女人心田中,不會同時愛兩個男人的,頂多是把他們拿來在估計分量而已。現在她即真正愛了占罕,她就覺得過份地對不起他。她是直接下手殺他的,她就不得不對他加千倍的好。 「占罕,這不是火光。」她喘了一口氣,「這是月華,八月十五晚上有月華。」 「月華?」 「月華。我也不知道甚麼叫月華,大約是月光的一種特別的光罷。」她斷斷續續地說,「月華里甚麼都有。你想看甚麼就看得見甚麼。」 占罕像一個小孩子般地聽從她的說活,扶在她的肩上細細去看那天上的紅光。 她唯恐他看出了破綻,於是就指著美麗的雲朵說:「你看那不是黃龍府麼?那不是你從前打魚的湖麼?」 占罕隨著她手指的地方看去,他真在那天邊看見故鄉的山水了,她看見那閃光的湖水,那微微蕩漾的水波,水面的漣漪也清清楚楚地被他看見了。 「那邊還有一隻小魚船,掛著風蓬。」 「占罕,那不是你的爸爸嗎?他正在撒網,風把他的白鬍子白頭發吹向後面去了。」 占罕真的看見他的父親了,他所見到比桂英所說的更親切。更真。 桂英不願讓他苦痛,願意他在死前得到安慰,於是就說:「有一天我們回到黃龍府,我們一塊到湖裡去打魚。」 「我撒網。」占罕說。 「我把舵。」 「有了魚,你就照南朝的做法給爸爸吃。」 「他愛吃嗎?」 「他一定愛吃。」 「我就在湖邊把魚剖開——」 「桂英,」他抓緊她的雙肩,「要是不打仗,那多好啊!」 「只要天下太平了,占罕,我真說不——」 喊聲接近了,而且有刀劍相碰的聲音,人的慘嚎…… 「這是戰爭!」他喊了一聲,就向掛劍的地方奔去,他把劍拔出來,於是那劍落在地上,他也倒在地下了。 桂英趕上去,她勉強扶起他來:「占罕!好占罕!」 她同他一起坐在長椅上:「你不能殺——」 「是戰爭,你騙我!桂英。」 「是戰爭,南朝人殺來了。」 「我要去!」他無力地喊著,一面拾起了劍。 「不成,好占罕!你殺不得了。你中了毒。」 他憤怒地把劍舉起來,迎著月亮的光輝,那寒冷的刀光閃動著,劍上有血。 「這是血!」 「葉卜華的血。」 「你殺了他?」 「他不交出兵權,我就殺了他,誰敢毒我。」 「我,」桂英含著鎮定的笑,「你恨我嗎?」 他的手軟下來:「桂英,你?」 「是我。」 「你為什麼要毒我?」 「南朝人殺來了。我不一一不願他們殺死你——」 「南朝人?一一南朝人殺來了?」 「南朝人殺來了。三更時候,他們舉火為號。」 「四面都是兵馬,他們……他們進不來。」占罕說,可是他眼見外面的紅光,耳聽那些戰爭的音,他自己又動搖起來,「他們怎麼……怎麼進來的?」 他坐在椅子上,他感到眩昏。 「占罕,他們要殺死你……」她的聲音發抖,可是她仍勉強地說下去,「我想,這樣會好些……你死了……你落了個全屍。」 在她同逢春相見時有過的沉默,這時來到她和占罕之間了。她見占罕不說話,最後才又說:「你恨我嗎?占罕。」 「……」占罕痛苦地吐了一口氣,「不。」 「那就好。」她的眼淚湧了出來。」 「你用甚麼毒我?桂英。」 這聲音在桂英的耳朵裡已不像占罕平時的聲音了,現在的聲音是柔和悅耳的,比他原來的聲音緩慢無力,在桂英的感覺,這真正是一種關切、體貼的聲音,一個丈夫對妻子說話的聲音。過了一會,她走到桌邊,端起那酒壺來,「占罕,」她的聲音也比原來的緩慢無力,比原來的柔和悅耳,「就是這個……這種毒酒。」 占罕的眼晴睜得更大了,但是他的眸子失去了熠熠光芒,像一個年紀很老的人底眼睛一樣。 「喝兩杯有救,喝三杯就死定了。」 占罕靜靜地聽她的解釋,他勉強鎮定著自己,這時他的耳朵裡早就嗡嗡地響,眼前也天地倒轉起來,但是有一個影像在他眼前比較明白清楚,那就是桂英,他看見她的嘴正對著那酒壺,他明白了,他用最後的力量站起來,想去打掉那把壺,同時他想說:「怎麼,你也……」可是他一踉蹌跌倒在地下了。 桂英很鎮定,她知道這是必然的,也是她要做成底結果。她知道他已完結了,但是她仍在回答,喃喃的聲音說:「我也來……占罕。」 說完,她就心安地站住了,她的眼前明亮起來。她作了一件殘忍的事,但是比起不這樣做時,她又認為是仁慈的了。她呆呆地望著死在那水磨磚地上的占罕,她平靜了:「他安睡了。」她想,「他的靈魂正在回到黃龍府的路程上。」但是她立刻改正了她的想法:「他還不能走,還有我啦。」 她在那些漸漸變低的人噓馬嘶刀砍劍劈的戰亂聲中空空地凝住了神,甚麼都不知道了。 外面的火光沒有了,黑煙彌漫籠著天空,星月淡然無光…… 一陣寒冷把她驚醒過來,她的頭很重,她想到一件事,她走到架子前取下那件已經破了不曾補好的披風。她蹲下來,給占罕覆在身上,她把皺折了的地方拉均勻了。 「占罕,聽人說,黃泉路上冷,我們還是多帶點衣服。」她眼前旋轉了,好像要倒下去,可是一聲熟悉的「桂英」底呼喊聲音在她耳邊模糊地響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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