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評水滸傳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3)

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3)

　　蔡慶把盧俊義且帶去了。

　　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只見司前牆下轉過一個人來，〔金夾批：此下寫只見一人，又只見一人，令人眼光閃動應接不及。〕手裡提著飯罐，滿面掛淚。〔金夾批：只四字活畫出屈原、申生、豫讓等一輩人。〕蔡福認得是浪子燕青。

　　〔金夾批：李固之急於殺員外也，應書先遇李固可也；李固急於殺員外，而書先遇燕青，夫然後知燕青之忠事員外，加于常情萬萬也。〕

　　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麼？」

　　燕青跪在地下，眼淚如拋珠撒豆，告道：「節級哥哥！可憐見小的主人盧俊義員外吃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財！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饑！〔袁眉批：說得痛心。〕節級哥哥，怎地做個方……」〔金夾批：縮一便字，妙絕，不惟小乙說不完，雖讀者亦不忍讀完也。〕說不了，氣早咽住，爬倒在地。

　　〔金夾批：真是活畫，畫亦畫不出。讀之真乃豬狗有心，皆當下淚。〕

　　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吃。」〔金夾批：寫二蔡。〕

　　燕青拜謝了，自進牢裡去送飯。

　　蔡福行過州橋來，只見一個茶博士，〔金夾批：又只見一人。〕叫住唱喏道：「節級，有個客人在小人茶房內樓上，專等節級說話。」

　　蔡福來到樓下看時，正是主管李固。〔金夾批：俗本作卻是，古本作正是。卻是者，出自意外之辭也；正是者，不出所料之辭也。只一字，便寫盡叛奴之毒，公人之慣，古本之妙如此。〕各施禮罷，蔡福道：「主管有何見教？」

　　李固道：「奸不廝瞞，俏不廝欺；小人的事都在節級肚裡。〔容夾批：畫。〕今夜晚間只要光前絕後。〔金夾批：只將絕字換過耀字，而光字亦都換卻矣。換古之妙，至此方是出神入化。笑村學先生，取古人語拗曲改直，自稱絕調也。○吾生平所見筆舌之妙，無踰臨川清遠先生者。其牡丹亭傳奇杜麗娘入塾詩曰：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上句以是字換過食字，而恰恰字異音同，已為奇絕；至下句並不換一字，而化扳重為風流，變聖經為香口，真乃千秋絕唱，一座盡傾也。○然猶未若吾友斫山先生之妙舌也，其他多不可舉，姑舉其一。一日會食蛤蜊，有較書在席，問客曰：不審何故，雀入大水化為蛤。先生應口答曰：卿且莫理會此，我正未解卿家何故，雀入大蛤便化為水耳。一座哄然大笑，乃至有翻酒失箸者。其靈唇妙舌，日有千言，言言仿此。蓋其心清如水，故物來畢照，非他人之所得及也。〕〔袁眉批：換一個絕字，翻好作歹，奇絕。〕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級。廳上官吏，小人自去打點。」

　　蔡福笑道：「你不見正廳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蒼難欺？』〔容夾批：畫。〕你那瞞心昧己勾當，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金子與我，結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馬，我吃不得這等官司！」〔容夾批：畫。〕

　　李固道：「只是節級嫌少，小人再添五十兩。」

　　蔡福道：「李主管，你『割貓兒尾，拌貓兒飯！』〔容夾批：畫。〕北京有名恁地一個盧員外，只值得這一百兩金子？〔容夾批：畫。〕你若要我倒地，也不是我詐你，只把五百兩金子與我！」

　　〔金夾批：非不為二蔡地，蓋行文欲險，不得不爾。〕〔容夾批：畫。〕〔袁眉批：戒石上語皆是索詐，張木公門中人可恨如此。〕

　　李固便道：「金子在這裡，便都送與節級，只要今夜完成此事。」

　　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邊，起身道：「明日早來扛屍。」〔容夾批：畫。〕〔容眉批：描畫。〕

　　李固拜謝，歡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裡，卻才進門，只見一人揭起蘆簾，跟將入來，叫一聲：「蔡節級相見。」

　　〔金夾批：又只見一人。○接筆而來，疊墨而起，妙不可言。〕〔袁眉批：見燕青，見李固，見柴進，層層翻變，情事如睹。〕

　　蔡福看時，但見那一個人生得十標緻，且是打扮整齊：身穿鴉翅青圓領，腰系羊指玉鬧妝；頭帶俊莪冠。足躡珍珠履。那人進得門，看著蔡福便拜。〔金夾批：前二人讀之易知，此一人思之難解，奇絕妙絕。〕蔡福慌忙答禮：便問：「官人高姓？有何見教？」

　　那人道：「可借裡面說話。」

　　蔡福便請入來一個商議閣裡〔金夾批：閣名絕倒，不知商議何事？不出與官過贓，替人謀命耳。〕分賓坐下。那人開話道：「節級休要吃驚；〔金夾批：開語令人吃驚。〕〔袁眉批：一語壓倒。〕在下便是滄州橫海郡人氏，姓柴，名進，大周皇帝嫡派子孫，綽號小旋風的便是。〔金夾批：此來用柴進者，何也？富莫富於盧員外，貴莫貴于柴王孫，富貴相襯，一也；高唐救出之後，至今未嘗立功，借此立功，二也。〕〔容眉批：忒膽大。〕只因好義疏財，結識天下好漢，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將令，差遣前來，打聽盧員外消息。誰知被贓官〔金夾批：梁中書。〕污吏，〔金夾批：張孔目。〕淫婦〔金夾批：賈氏。〕姦夫，〔金夾批：李固。○四物以類相從，寫得好笑。〕通情陷害，監在死囚牢裡，一命懸絲，盡在足下之手。〔金夾批：妙妙。〕不避生死，特來到宅告知：若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兵臨城下，將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金夾批：妙妙。〕〔容眉批：這班人畢竟停當。〕久聞足下是個仗義全忠的好漢，無物相送，今將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倘若要捉柴進，就此便請繩索，誓不皺眉。」

　　〔金夾批：妙妙。〕〔容夾批：妙。〕〔芥眉批：摹寫柴進語言行動，俠氣滿紙。〕

　　蔡福聽罷，嚇得一身冷汗，半晌答應不得。柴進起身道：「好漢做事，休要躊躇，便請一決。」

　　〔金夾批：又妙又妙。〕〔容夾批：妙。〕

　　蔡福道：「且請壯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

　　柴進便拜道：「既蒙語諾，當報大恩。」〔金夾批：又妙又妙。〕〔容夾批：都好。〕出門喚個從人，取出黃金，遞與蔡福，唱個喏便走。〔金夾批：又妙又妙。○以上三段，寫燕青是一樣，寫李固是一樣，寫柴進是一樣。〕〔容夾批：妙。〕外面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個不會走的！

　　〔金夾批：百忙中忽作趣語，然非此傳正例也。〕

　　蔡福得了這個消息，擺撥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項的事，卻對兄弟說一遍。蔡慶道：「哥哥生平最斷決，量這些小事，有何難哉？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既然有一千兩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金夾批：寫二蔡。〕梁中書，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賄賂，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葫蘆提配將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漢，〔金夾批：此等語魯達不肯說，此七十二人之所以遜於三十六人也與？〕俺們幹的事便完了。」

　　〔容眉批：好一個蔡慶。〕〔餘評：觀蔡慶聽兄之言，可有救人之路，可是有智。〕

　　蔡福道：「兄弟這一論正合我意。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早晚把些好酒食將息他，——傳個消息與他。」

　　蔡福，蔡慶兩個議定了，暗地裡把金子買上告下，關節已定。

　　次日，李固不見動靜，前來蔡福家催並。蔡慶回說：「我們正要下手結果他，中書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囑付下來，我這裡何難？」〔金夾批：妙妙如聞。〕〔容夾批：妙。〕李固隨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間過錢人去囑託，梁中書道：「這是押獄節級的勾當，難道教我下手？過一兩日，教他自死。」〔金夾批：妙妙如聞。〕兩下裡廝推。〔袁眉批：曲盡官吏推委之態。〕張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裡又打關節，教極發落。張孔目將了文案來稟，梁中書道：「這事如何決斷？」

　　張孔目道：「小吏看來，盧俊義雖有原告，卻無實跡；〔容夾批：是。〕雖是在梁山泊住了許多時，這個是扶同詿誤，難同真犯。只宜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不知相公心下如何？」

　　梁中書道：「孔目見得極明，正與下官相合。」〔金夾批：笑殺。〕隨喚蔡福牢中取出盧俊義來，就當廳除了長枷；讀了招狀文案，決了四十脊杖，換一具二十斤鐵葉盤頭枷，就廳前釘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門島。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滄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刺配北京。〔芥眉批：照出得好。〕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幹，就留在留守司勾當。

　　〔金夾批：閑中忽補閒事，筆墨奇逸之甚。〕〔容眉批：周匝。〕今日又差他兩個監押盧俊義。

　　〔金夾批：林冲者山泊之始，盧俊義者山泊之終，一始一終，都用董超、薛霸作關鎖，筆墨奇逸之甚。〕

　　當下董超、薛霸領了公文，帶了盧員外離了州衙，把盧俊義監在使臣房裡，〔金夾批：以下皆特地與林冲文相也。〕各自歸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李固得知，只得叫苦；便叫人來請兩個防送公人說話。董超、薛霸到得那裡酒店內，李固接著，請閣兒裡坐下，一面鋪排酒食管待。

　　三杯酒罷，李固開言說道：「實不相瞞，盧員外是我仇家。〔金夾批：千載受恩深處，必至於此，讀之使人寒心。〕今配去沙門島，路途遙遠，他又沒一文，〔金夾批：絕倒之語，為守財虜寒心。〕〔袁夾批：財主寒心。〕教你兩個空費了盤纏。急待回來，也待三四個月。我沒甚的相送，兩錠大銀，權為壓手。多隻兩程，少無數里，就便的去處，結果了他性命，揭取臉上金印回來表證，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你們只動得一張文書；留守司房裡，我自理會。」

　　董超、薛霸兩個相視。董超道：「只怕行不得？」

　　薛霸便道：「哥哥，這李官人，有名一個好男子，〔金夾批：絕倒，世間月旦，大率如此矣。〕我便也把件事結識了他，若有急難之處，要他照管。」〔容夾批：畫。〕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義的人，〔金夾批：足見高誼，絕倒殺人。〕〔芥眉批：好男子不忘恩失義，在本人口中正是反？可恨可笑。〕慢慢地報答你兩個。」

　　董超、薛霸收了銀子，相別歸家，收拾包裹，連夜起身。〔餘評：公人受李固之金，便以懷害之意，天理何在？〕

　　盧俊義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瘡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罷！」

　　薛霸罵道：「你便閉了鳥嘴！老爺自晦氣，撞著你這窮神！沙門島往回六千里有餘，費多少盤纏！你又沒一文，教我們如何擺佈！」

　　盧俊義訴道：「念小人負屈含冤，上下看視則個！」

　　董超罵道：「你這財主們，閑常一毛不拔；〔容夾批：畫。〕〔袁眉批：說財主們通病，透極。〕今日天開眼，報應得快！〔容夾批：好說話。〕你不要怨悵，我們相幫你走。」

　　盧俊義忍氣吞聲，只得走動。

　　行出東門，董超、薛霸把衣包、雨傘，都掛在盧員外枷頭上，兩個一路上做好做惡，管押了行。〔金眉批：一路特地與林冲文一般，耐庵每每偏要如此。〕看看天色傍晚，約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個村鎮，尋覓客店安歇。當時小二哥引到後面房裡，安放了包裹。薛霸說道：「老爺們苦殺，是個公人，那裡倒來伏侍罪人？〔容夾批：畫。〕你若要吃飯，快去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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