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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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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原來宋時的公人都稱呼「端公」。〔袁眉批:端公之稱,後又有解,今且留口。〕當時董超便和酒保逕到店中閣兒內看時,見坐著一個人,頭戴頂萬字頭巾,身穿領皂紗背子,下面皂靴淨襪,見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請坐。」 董超道:「小人自來不曾拜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 那人道:「請坐,少間便知。」 董超坐在對席。酒保面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按酒,都搬來擺了一桌。那人問道:「薛端公在何處住?」 董超道:「只在前邊巷內。」 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與我去請將來。」 酒保去了一盞茶時,只見請得薛霸到閣兒裡。董超道:「這位官人,請俺說話。」 薜霸道:「不敢動問大人高姓?」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 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篩酒。酒至數杯,那人去袖子裡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 二人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官,何故與我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滄州去?」 董超道:「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監押林冲直到那裡。」 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煩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 董超、薛霸喏喏連聲,說道:「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 陸謙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對頭。今奉著太尉鈞旨,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望你兩個領諾,〔袁眉批:誘以利,壓以勢,其惡乃濟。〕不必遠去,只就前面僻靜去處把林冲結果了,就彼處討紙狀回來便了。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分付,並不妨事。」 董超道:〔金夾批:一個不肯。○凡公人必用兩個為一夥,便一個好,一個不好。蓋起發人錢財,都用此法,切勿謂董優於薛也。〕「卻怕便不得;開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卻不曾教結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如何作得這緣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 薛霸道:〔金夾批:一個肯。〕「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金夾批:妙語。○不知圖個甚麼,死亦依他也。今人以死博名,類如此矣。〕莫說使這官人又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照顧俺處。〔金夾批:薛霸賊。既得隴又望蜀,寫小人如畫。〕〔芥眉批:作一堪一好,有波瀾,有形擊。〕前頭有的是大松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與他結果了罷!」〔容眉批:可殺。〕當下薛霸收了金子,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兩程,便有分曉。」 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冲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芥眉批:殺人媚人,用人的金子,取人的金印,奸毒之極,可恨可恨。〕〔餘評:言取臉上金印為證,宋時徒流犯人,臉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叫做打金印。〕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金夾批:小人語。○作者務要寫出,不顧小人看見耶?〕專等好音。〔金夾批:好音二字,用得可笑可惱。〕切不可相誤。」 原來宋時,但是犯人,徒流遷徒的,那臉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喚做「打金印」。三個人又吃了一會酒,陸虞候算了酒錢。三人出酒肆來,各自分手。 只說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來使臣房裡取了林冲,監押上路。當日出得城來,離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袁眉批:往往將宋時舊典攧播出來,真有意思。〕當下薛、董二人〔金夾批:二人合。〕帶林冲到客店裡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吃了飯食,投滄州路上來。 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林冲初吃棒時,倒也無事;〔袁夾批:應孫孔目維持。〕次後兩三日間,天道盛熱,棒瘡卻發;又是個新吃棒的人,〔金夾批:補出林冲生平如金似玉。〕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薛霸道:〔金夾批:一個不好。〕「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里有餘的路,你這般樣走,幾時得到!」〔容夾批:畫。〕 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裡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瘡舉發。這般炎熱,上下只得擔待一步!」 董超道:〔金夾批:一個做好。〕「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咶。」〔容夾批:畫。〕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裡埋冤叫苦,說道:「卻是老爺們晦氣,撞你這個魔頭!」〔容夾批:畫。〕看看天色又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裡來。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金夾批:可憐。〕去包裹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金夾批:二人合。〕〔金眉批:一路董薛二人,忽然是一個,忽然是兩個,寫得如大珠小珠相似。〕又添酒來,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 林冲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 林冲忙道:「使不得。」 薛霸道:「出路人那裡計較的許多!」 林冲不知是計,只顧伸下腳來,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滾湯裡。 〔金夾批:為明日地也。〕〔容夾批:惡。〕〔餘評:觀二人如此必須得高俅之財,則天地日豈無報應者哉!〕 林冲叫一聲:「哎也!」 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面紅腫了。林冲道:「不消生受!」 薜霸道:「只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容夾批:畫。〕口裡喃喃的罵了半夜。林冲那裡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他兩個〔金夾批:二人合。〕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金夾批:早。○又暗藏一人。〕〔袁夾批:好眼目。〕薛霸起來〔金夾批:一個。〕燒了麵湯,安排打火,做飯吃。林冲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金夾批:一個。〕去腰裡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金夾批(容夾批:):惡。〕〔袁眉批:起初是董超說好話,到底是董超好些,然畢竟是同惡中的好,節亦有分寸。〕叫林冲穿。 林冲看時,腳上滿面都是燎漿泡,只得尋覓舊草鞋穿,那裡去討,沒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金夾批:惡。〕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金夾批:二人又合。〕帶了林冲出店,卻是五更天氣。〔金夾批:早。〕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金夾批:惡。〕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薛霸罵道:〔金夾批:一個。〕「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容夾批:惡。〕 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 董超道:〔金夾批:一個。〕「我扶著你走便了!」 攙著林冲,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裡,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袁眉批:敘述林子亦有厚味,動人險情。〕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冲奔入這林子裡來。董超道:〔金夾批:反是董超發科,可見同惡共濟。〕「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 薛霸道:〔金夾批:薛霸在後。〕「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裡歇一歇。」 三個人奔到裡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林冲叫聲「呵也,」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金夾批:畫。〕只見董超、薛霸道:〔金夾批:二人合。〕〔袁眉批:以前超霸分,此處合,後又分。〕「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金夾批:曲曲而來,○如畫,如話。〕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金夾批:奇文。○二人心中有事,如何閉得眼,卻偏用閉眼,寫出許多做作。〕從地下叫將起來。 〔金夾批:奇文。〕〔袁眉批:若徑要縛,有何意致。〕 林冲道:「上下,做甚麼?」 董超、薛霸道:〔金夾批:二人合。〕「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裡又無關鎖,只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金夾批:已說到縛矣,卻還不說出,又收住口。〕 林冲答道:「小人是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薛霸道:〔金夾批:一個。〕「那裡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 〔金夾批:方說縛。○只一縛,其用筆之曲如此。〕 林冲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 薛霸腰裡解下索子來,把林冲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縛在樹上,〔金夾批:一個。〕同董超兩個〔金夾批: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著林冲,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金夾批:密人也,此處卻說出。○即所謂陸兄也。〕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裡結果你,立等金印必去回話。〔金夾批:密語也,此處卻說出。〕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只今日就這裡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金夾批:此即是善知識語,細思之,當有橄欖回甘之益。〕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須精細著,〔金夾批:惡人殺人,又怕其鬼,每每如此,寫來一笑。〕明年今日是你周年。〔金夾批:趣話。〕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 林冲見說淚如雨下,〔金夾批:四字寫盡英雄盡頭日。〕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金夾批:往日無仇二語,非惡其殺之之辭也,正望其救之之辭也,三句連讀始得之。〕生死不忘!」 董超道:「說甚麼閒話!〔金夾批:一個。○臨死求救,謂之閒話,為之絕倒。○臨死求救是閒話,前日所雲太尉要你我死,也只得依他,此是緊話也。千古一轍,為之浩歎。〕救你不得!」 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著林冲腦袋上劈將來。〔金夾批:一個。○林冲奈何。〕〔餘評:仰止先生歎林冲險才(?)喪命,自詩歎曰:豪傑東至鬼門關。惜哉,林冲這一番若無智深來相救,囗魂此夜有誰囗。〕可憐豪傑束手就死!正是: 萬里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 〔袁眉批:須使人一毫不知下韻,方急殺人。若說到下回雷鳴一聲,便洩漏春光,驚不深,喜不劇矣。〕 畢竟林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容評:卓吾曰:形容公人情狀亦可。】 【袁評:兒女情深,英雄氣短,只沖臨岐,猶見本色,作者便非凡筆。】 【王望如曰:開封滕府尹止知奉承太尉,那管草營林冲。丈夫生負寄冤,割捨妻兒,不失英雄氣概;張氏、張老,善承林冲之志,到底不為衙內所污,可稱真泰山、真節婦! 又曰:自有宋以來野豬林中,結果了多少冤屈的性命,幾回得遇太白金星魯智深搭救。巧哉!林冲相交花和尚,便得花和尚之力,豈不是絕處逢生!兩解差同為劊子手,董超初猶豫不決,後與薛霸同謀,智深殺之,而林冲救之。後以得罪高俅流配大名,又受李固金而欲死盧佼義,卒為燕青冷箭所死。嗚呼!既已漏網,何又投羅,術固不可不慎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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