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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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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金夾批：此等世人以為佳，予獨不取。〕〔容夾批：佛。〕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金夾批：元人曲云：破題兒第一夜。〕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後來證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容夾批：恨辭。〕〔袁眉批：逼肖叢林中情事。〕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袁眉批：是勸解？是怨賬？〕禪和子自去了。 智深見沒人說他，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袁夾批：得大自在。〕〔袁眉批：若心裡七顛八倒，即呆椿椿坐在禪床上，裝出揚眉豎目咀臉，愈增其醜，不如放翻四大，熟睡一覺。〕夜間鼻如雷響；〔金夾批：一句。○大獅子吼。〕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金夾批：一句。○六種震動。〕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金夾批：一句。○如何是佛，幹屎橛。〕〔容夾批：佛。〕 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禮面！叢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 長老喝道：「胡說！〔金夾批：長老通達。〕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 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金夾批：省文也，卻用一攪字，逗出四五個月中情事。〕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金夾批：四字斷得突兀迅疾。〕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金夾批：亭子又現一現。〕坐在鵝頸懶凳上，尋思道：「幹鳥麼！〔金夾批：如夢忽醒，驚才捷筆。〕俺往常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金夾批：寫得可笑可惱。〕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洒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金夾批：可見日前曾送來吃，不止衣服而已。○隋煬帝從天臺智者受菩薩戒，日食止米二掬，而別以衣袱裹肉恣啖。趙員外亦定曾用此法，而雅俗之殊，何啻河漢！〕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金夾批：寫盡英雄失路，在此一句。〕〔容眉批：佛。〕〔餘評：智深思酒食之心，他乃一天星降世，安能吃齋咱？〕正想酒哩，〔金夾批：四字略頓一頓，便有東海霞起，遙接赤城之妙。〕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蓋著桶蓋。〔金夾批：特地按下蓋著桶蓋四字，搖擺出下文好酒二字來。〕那漢子手裡拿著一個鏇子，〔金夾批：二語之妙，正是索解人不得。蓋桶上無蓋，則顯然是酒，有何趣味。桶上有蓋，則竟不見酒，亦未為奇筆也。惟是桶則蓋著，手裡卻拿個酒旋，若隱若若躍之間，宛然無限驚喜不定，在魯達眼頭心坎，真是筆歌墨舞。〕唱著上來；唱道： 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順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金夾批：不唱酒詩，妙絕。卻又偏唱戰場二字，拖逗魯達，妙不可當。○第一句風雲變色，第二句冰消瓦解，聞此二言，真使酒懷如湧。○第三句如何比出第四句來，不通之極，然正妙於如此。蓋如此方恰好也。不然，竟是名士歌詩，如旗亭畫壁一絕句故事矣。○天下真正英雄，如魯達、李逵之徒，只是不好淫欲耳。至於兒女離別之感，何得無之？故魯達有灑淚之文，李逵有大哭之日也。第四句隱隱直吊動史進，對此茫茫，那得不飲。〕〔袁眉批：不唱賣酒，說話甚脫。〕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裡甚麼東西？」〔金夾批：不得不問者，桶蓋之故也。必問者，鏇子之故也。〕那漢子道：「好酒。」〔金夾批：只二字作一句，卻有兩段驚天動地文字在內，一是酒，一是好。○漢子差矣，說是酒已當不起，況加之以好耶？〕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金夾批：流涎極矣，不好便吃，只得問價，其實身邊無線也。極力描寫英雄失時意思。陶詩云：饑來驅我去，叩門拙言詞，是此一句矣。〕那漢子道：「和尚，〔金夾批：亦只二字作一句，寫得又好氣，又好笑。〕你真個也是作耍？」 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麼？」〔金夾批：使酒之根。〕那漢子道：「我這酒，〔金夾批：三字賣弄，其文愈奇。〕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賣與你吃？」 智深道：「真個不賣？」〔金夾批：硬一句，現出魯達原身。〕 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容夾批：惡。〕智深道：「洒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酒吃！」〔金夾批：仍放軟一句，現出員外叮囑。〕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只一腳，〔金夾批：打鄭屠時連用三句只一拳，此處又用一句只一腳，總寫魯達爽直過人。〕交襠踢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金夾批：兩桶都提在亭上，氣吸西江。〕地下拾起鏇子，〔金夾批：被打，故在地下，妙妙。〕開了桶蓋，〔金夾批：先是蓋好者，妙妙。〕只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 〔金夾批：四字不是贊魯達酒量大，正是回映兩桶都提來句，以作一笑。〕〔容眉批：佛。〕 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裡討錢。」〔金夾批：偏說寺裡，回映已有法旨句。偏說討錢，回映多少一桶句。文心如繡。〕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裡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裡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金夾批：兩頭輕重，如何好挑，分作兩半，是也。然文心何以至是！〕拿了鏇子，〔金夾批：鏇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金夾批：寫酒醉有節次。〕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金夾批：有節次。〕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支袖子纏在腰下，露出脊背上花繡來，〔金夾批：絢爛奇妙，不止偏袒右肩而已。〕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金夾批：獅子頻申，象王回顧，想複爾爾。〕〔袁眉批：寫出活像，畫家所無。〕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裡貼著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金夾批：口中念出曉示來。〕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 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金夾批：無此一架，便覺下語為突，想見安放之苦。〕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金夾批：句句可罵，卻偏擇此三字，水惟惡口兼犯五逆罪中第二大罪，故妙故快。〕你兩個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廝打！」〔金夾批：得意語。〕〔容夾批：佛。〕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張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金夾批：快人。○其聲清越，從紙上聞。〕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扎；智深再複一拳，〔金夾批：第四拳。〕打倒在山門下，〔容夾批：佛。〕只是叫苦。魯智深道：「洒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顛入寺裡來。 監寺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金夾批：奇語。〕大踏步搶入來。〔容夾批：佛。〕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金夾批：好筆，安閒寬轉，具覘史才。〕次後見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裡去，便把亮槅關了。〔金夾批：寫眾人活是眾人。〕智深搶入階來，一拳，〔金夾批：痛矣。〕一腳，〔金夾批：性發不在上二字，正在下二字，蓋此四字，是打藏殿亮槅也。陡然一拳，拳痛矣，接連便是一腳，寫醉人失手，真乃如畫。〕打開亮槅。〔容夾批：佛。〕二三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裡打將出來。〔容夾批：佛。〕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 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金夾批：大蟲偏服慈心人，所以為大蟲；魯達偏俱怕長老；所以為魯達。〕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金夾批：打個問訊，指著郎下，活是醉人。〕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金夾批：不妄語戒，不穿不缺。〕〔袁夾批：不妄語。〕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洒家。」〔金夾批：此又字醉語糊塗，活畫。〕〔容夾批：佛。〕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金夾批：善知諸根利鈍之相。〕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金夾批：寫盡醉中夾七夾八語，如畫。〕洒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金夾批：公有發耶？長老有發耶？罵得妙。〕〔容夾批：佛。〕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金夾批：好。〕 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金夾批：如畫。〕「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金夾批：語不多，而文勢曲折波搩之極。〕本寺那容得這個野貓，〔金夾批：奇語。〕亂了清規！」 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囉唕，後來卻成得正果。〔袁眉批：從來主持叢林真有道德的，調伏大眾，皆得此法，不是養惡，不是護短。〕沒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眾僧冷笑道：〔容夾批：要笑。〕〔容眉批：不笑便不成眾僧了。〕「好個沒分曉的長老！」〔金夾批：沒分曉是大德定評。〕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裡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金夾批：幹葛湯良。〕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容夾批：佛。〕〔袁眉批：描得像。〕侍者吃了一驚，〔金夾批：奇文出人意外，轉過下句又入人意中，神化之筆。〕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尿。〔金夾批：佛殿撒屎四字，自來不曾一處，合成奇景奇語。〕〔容夾批：佛。〕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金夾批：也要淨手，魯達壞了。〕說道：「長老請你說話。」 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袁夾批：是個重宣前義。〕教你：一不可殺生，二烈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金夾批：飲酒本第五戒，前移在第四，此處又說是第一，顛倒錯亂得好，只合如此也。〕〔袁夾批：又提出一句。〕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金夾批：於三句外另加四字，便令昨日震天震地。〕如何這般所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金夾批：正漸顏哽動，不是凡夫僧口頭懺悔語。〕〔容夾批：佛。〕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 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容夾批：佛。〕長老留住在方丈裡，安排早飯與他吃；〔金夾批：降龍伏虎，盡此數言，然後知百丈清規，為下輩設也。○一句。〕又用好言勸他；〔金夾批：一句。〕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金夾批：一句。○不受上罰反加上賞，畏之乎？愛之耳。我做長老，亦必爾矣。〕〔袁眉批：不受上罰，反加厚賞，奇絕妙絕。〕教回僧堂去了。但凡飲酒，不可盡歡。〔金夾批：承上文無數英雄，忽然接一腐語。〕〔袁眉批：腐論一番，更妙。〕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 便是小膽的人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金夾批：不文之人見此一段，便謂作書者借此勸戒酒徒，以魯達為殷鑒。吾若聞此言，便當以夏楚痛撲之。何也？夫千嚴萬壑，崔嵬突兀之後，必有平莽連延數十里，以舒其磅礴之氣；水出三峽，倒沖灩澦，可謂怒矣，必有數十時迤邐東去，以殺其奔騰之勢。今魯達一番使酒，真是捶黃鶴，踢鸚鵡，豈惟作者腕脫，兼令讀者頭暈矣。此處不少息幾筆，以舒其氣而殺其勢，則下文第二番使酒，必將直接上來，不惟文體有兩頭大中間細之病，兼寫魯達作何等人也？嗚呼！作水滸者，才子也。才子胸中，豈村裡小兒所知也！〕〔容夾批：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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