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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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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達聽得,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睜著眼,看著鄭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遺你!」 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金夾批:只須鄭屠一句,便疾接入,真覺筆墨都跳躍而出。○肉雨二字,千古奇文。〕〔容夾批:好文章。〕〔容眉批:肉雨兩字恁地形容,從未經人道過。〕〔袁眉批:肉雨二字俗而典,莽而趣,便生後拳頭雨點之根。〕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沖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容夾批:也只得如此。〕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金夾批:好筆段。〕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金夾批:百忙中偏又要夾入店小二,卻反先增出鄰舍火家陪之,筆力之奇矯不可言。〕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金夾批:又增出一句過路人。〕和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 〔金夾批:百忙中處處夾店小二,真是極忙者事,極閑者筆也。〕〔袁夾批:更有皴法。〕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金夾批:要揪妙,所謂螳臂當車。〕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洒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鄭關西』!〔金夾批:先敘自己一句,使之有珠玉在前之愧。〕〔容夾批:畫。〕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金夾批:恐其居之不疑,便連自家亦已忘卻,故明白告之。〕狗一般的人,〔金夾批:還他等級。〕〔容夾批:畫。〕也叫做『鄭關西』!〔金夾批:便似爭此三字者,妙絕。不爭此,亦只爭此。〕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 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金夾批:第一拳在鼻子上。〕〔容夾批:畫。〕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金夾批:鼻根味塵,真正奇文。〕 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金夾批:忽敘尖刀。〕〔袁夾批:此處才放屠刀,不驟不漏,妙。〕口裡只叫:「打得好!」〔金夾批:還硬。〕〔容夾批:畫。〕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金夾批:硬,再打。〕〔容夾批:妙。〕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金夾批:第二拳在眼眶上。〕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 〔金夾批:眼根色塵,真正奇文。〕〔容眉批:好文章,好文章,直令人手舞足蹈。〕〔袁眉批:莊子寫風,枚生寫濤,此寫老拳,皆文字中絕妙畫手。〕 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金夾批:百忙中偏要再夾一句。〕〔袁夾批:又點一句。〕 鄭屠當不過,討饒。〔金夾批:已軟。〕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便饒你了!〔容夾批:妙。〕你如今對俺討饒,洒家偏不饒你!」〔金夾批:軟又打。〕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金夾批:第三拳在太陽上。〕卻似做了一全堂水陸的道場:磐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金夾批:耳根聲塵,真正奇文。○三段,一段奇似一段。〕〔袁眉批:鼻、眼、耳三處,以味、色、聲形容,妙甚。〕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上,口裡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撣不得。 魯提轄假意道:〔金夾批:魯達亦有假意之口,寫來偏妙。〕「你這廝詐死,洒家再打!」 只見面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金夾批:寫粗人偏細,妙絕。〕「俺只指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洒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金夾批:大丈夫快活事,他日出家,亦虧此句也。〕不如及早撒開。」 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 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 〔金夾批:魯達亦有權詐之日,寫來偏妙。〕〔容夾批:妙。〕〔容眉批:仁人,智人,勇人,聖人,神人,菩薩,羅漢,佛。〕 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袁夾批:又收。〕 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袁眉批:出門便走,杆棒隨身,便是好漢子出家手段。〕 且說鄭屠家中眾人和那報信的店小二〔金夾批:魯達已去,何不報信?讀之絕倒。○小二惡知不自幸云:賴是走得快,幾以身先試之。〕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餘評:魯達打死鄭屠,須是氣所使,但鄭屠恃強勒騙,乃天理昭彰,報應之速。〕老小鄰人逕來州衙告狀,候得府尹升廳,〔金夾批:金老之去,全虧板凳久,臊子細,兩番那延。魯達之去,亦虧候升廳,稟經略,兩番捱勒。正是一樣筆法。〕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系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逕來捉捕凶身。」 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問道何來。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金夾批:魯達去得遠了。〕經略聽說,吃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只見性格粗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他推問使得。」 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的軍官。為因俺這裡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金夾批:此語本無奇特,不知何故讀之淚下。又知普天下人讀之皆淚下也。〕卻不好看。」 〔袁眉批:亦是護短,亦是憐才,更見老種是個能用人的,所以致好漢動心投奔。〕 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由,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 〔餘評:府尹之不能救魯達之命,若神捉住,其刑亦輕矣。〕 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裡,升廳坐下,〔金夾批:魯達一發去得遠了。〕便喚當日揖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只見房主人道:「卻才拖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 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裡面。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裡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拏不見。〔金夾批:魯達一發去得遠了。〕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 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仰著本地方官人並坊廂裡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凶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達在逃。行開個廣捕急遞的文書,〔金夾批:急遞,故魯達初到雁門,榜文已先張掛也。半日無數那延,尚自謂之急遞,可發一笑。〕〔袁眉批:急遞二字有眼,始與榜文先到雁門相應。〕各處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掛。一干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金夾批:忽入四句,如謠似諺,正是絕妙好詞。第四句寫成諧笑,千古獨絕。〕〔袁眉批:論次幾句,極寬衍,極關切。〕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裡去的是;一連地行了半月之上,〔袁夾批:亦與急遞追捕相應。〕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輳集,車馬軿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袁眉批:閒談處俱有摹寫。〕魯提轄正行之間,卻見一簇人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魯達看見挨滿,也鑽在人叢裡聽時,──魯達卻不識字。──只聽得眾人讀道:〔金夾批:榜文在耳中聽出來。〕「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核准渭州文字,〔袁眉批:海捕不合如此遠。〕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系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 〔金夾批:文未畢,妙絕。〕 魯提轄正聽到那裡,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金夾批:奇文。○王進自家偽姓張,魯達他人偽呼張,甚矣張字之熟也。〕你如何在這裡?」 攔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髮,削去鬍鬚,倒換過殺人姓名,薅惱殺諸佛羅漢;直教: 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 【容評】李和尚曰:描寫魯智深,千古若活,真是傳神寫照妙手。且水滸傳文字妙絕千古,全在同而不同處有辨。如魯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劉唐等,眾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畫來,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各有身分,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讀去自有分辨,不必見其姓名,一睹事實就知某人某人也。讀者亦以為然乎?讀者即不以為然,李卓老自以為然不易也。 【袁評】陳眉公有云:「天上無雷霆,則人間無俠客。」 鄭屠以虛錢實契而強佔金翠蓮為妾,此是勢豪長技,若無提轄老拳,兒咎天網之疏。 【王望如曰:王進奉母遇太公,避高俅之禍也;王進奉母辭太公,避史進之禍也。大郎不守家業,浪結強人,彼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乃縣官所捕之盜,即無醉露回書之莊客王四、出首回書之標免李吉,折柬相邀,禍不旋踵。王教頭于習武藝時,早有以窺其微矣。 又曰:鎮關西者非他,小種經略相公門下策應屠兒是也。占金老之女,居翠蓮之奇,則屠兒以上,假虎威者又不知幾何矣。魯達送金老時,凳坐城門,使小二趕不著。入鄭屠家,立肉案邊,使小二報不得。為人為徹,是粗魯漢極精細處。 又曰:氣之所至,拳不寬假,無所為面為善,魯達一人而已。雖然時當聖明,首告官司可耳,何必捐金報仇,殺身救人,如斯之激切耶,嗚呼,其亦可以徴世變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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